春梦是没有做的。

夜里，宁姿确实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是上一世的婚礼，在敬酒环节，她手挽穿着礼服、英气逼人的新郎与客人寒暄陪笑，霍亦辰始终冷若冰霜。

“陪你演到现在，已经够了吧？”他横眉怒目，用力甩开宁姿的手，大步流星离去，把她一个人留在原地，被宾客们或惊讶、或同情、或看笑话的目光与议论声淹没，茫然无措。

人群中有一人显得格格不入。明明是喜宴，那人却穿了一身黑，同样漆黑的头发略长，落在额前，那双疏离的眼眸依然看得清楚，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感。

他仿佛受不了喧嚣的烟火气，利落起身朝门外走，经过她身旁时没有丝毫停顿，目不斜视，外表盛气凌人，嗓音却低沉柔和，他开口说了一句话，落入她耳中。他说：“不舒服的话，离开也可以。”

随后，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浓盛的光线中。

宴客厅内，人声鼎沸，烟火四溢，宁姿穿着红彤彤的敬酒服愣在原地，那一刹那，霍亦辰给她的难堪仿佛瞬间烟消云散，她心里冒出一股冲动，想就这样跟随那人的背影离开，却被人拉住了，是霍老太握住她的手，虽布满纹路却神采奕奕的脸上挂着愧疚与慈和交织的笑容，低声说：“回头我替你教训那不懂事的臭小子。好孩子，别难过。”

上一世的宁姿就这样留下，在老人家的引领下继续应酬，而这一次，她毅然推开霍老太的手，在对方讶异的注视下低声说了句“抱歉”，随后踢掉脚上的高跟鞋，光着脚义无反顾朝门外跑。她身形虽纤弱，腰背却挺直。

门外光华盛灿，她足尖落于地面，隐隐生暖。跃出门的那一瞬间，同出笼的飞鸟般自由雀跃，再之后就睁眼醒来了。

宁姿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她不禁想，如果那时选择跟在他身后离开，会怎么样？好在经过这些波折，她终究还是离开，挣脱了。

上午的课全部结束后，张老师再次把比赛小组的四人叫进办公室。

这一次，他面色不太好，叹口气，表情严肃。四人察言观色，隐隐生出不好的念头。

果不其然，张老师说：“名次取消了，理由是最开始提交的项目任务书与最终设计稿不符，中途更换不合规。”

简直是一道晴天霹雳，昨天还在为得到第一名而激动，今天就得知名次取消，竹篮打水一场空。

四人异常沉默，离开办公室。

下午，叶丽佳忿忿把组员们召集到一起，控诉道：“第一名换成了郑高扬他们组。我已经找学姐打听过了，有人说亲眼看见郑高扬找老师举报我们组违规，这事儿就是他干的。他们组的作品不如我们，就是使这种下作阴招。”

其余三人面色凝重，不知该说什么。

宁姿一捋思绪，淡道：“大赛组委会已经有了决断，无法更改，生气也是无用。”

“一个男人这么小肚鸡肠，真是够倒胃口的，这下好了，害我们白高兴一场。”叶丽佳气骂。

放学后，宁姿提着大包往校门外走，经过一条窄道时与对面走来的郑高扬迎面遇上，她礼貌地向他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打算绕开。

郑高扬却跨前一步挡在她面前，表情和声音一样冷淡，唇角下沉，“是我举报了你们组违规，我不后悔，你们确实违规了，因此失去参赛资格。”

宁姿微微一笑，“如果一开始你就举报了，那么无可厚非。但你偏要在公布名次之后举报，这一点就有些奇怪了。”

他脸上的冰冷破碎，心里仿佛被浇上一桶滚油，焦躁不安，像要将他装出的平稳全都烧毁。

宁姿不理会他表情的僵硬，脱口道：“我认可大赛组委会的判决，也不排斥你的做法，因为是在规则之内。恭喜你和你的小组夺冠。”

“你是在讽刺我吧？”郑高扬忽觉喉头干涩，面上笼着一片阴霾。

“是真心话，但我也为我们组的设计作品感到骄傲。”宁姿眼底一片敞亮干净，直言道。

他维持着挺直的姿势，双肩隐隐颤抖。

“现在的问题是，你是否认可你自己？”宁姿定定看着他，低声问道。

“学长再见。”她再次颔首，礼貌道别，绕开他大步离去。

郑高扬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此时已是傍晚，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风声倒灌在他的耳畔。

又到了周末，霍辞开车接宁姿回家。

天气寒冷，枝头的叶片已经黄了，纷纷扬扬落下，视线所及之处盖了一片金灿灿的暖色。厚重的云层遮住阳光，阴沉沉的，空气里仿佛充溢着冰晶，冻得人手脚发僵。

宁姿走到校门口停下，偏头看见了霍辞。他没有穿厚外套，身上是一套休闲服，套头卫衣的拉链拉到顶，敛住修长的脖项，增添了几分少年气，但那张脸轮廓利落，五官英挺，气质冷清而阴翳，令经过的行人不自觉退避。唯有看见宁姿时，他露出笑容，仿佛冰雪初融，双眼亮晶晶的。

霍辞买了很多菜，送宁姿回家，提了进去。

到家就开暖气，他把宁姿按坐在沙发上，摸了摸她蓬松的头发，说：“今天的晚餐由我来做，为你庆功。”

“跟你说过的，比赛资格取消，排名作废，奖项也取消了。”宁姿抬手抚了下额头，无奈道。

霍辞松开她，微压着肩，黑眸直直平视她，不容置疑道：“你收获了期待中的经历与体验，况且在我心里，你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宁姿心中喜悦，伸手拉住他的袖口，心脏在慢慢鼓涨，倾过身，凑近他，柔软的唇瓣贴在他面颊上，轻啄了一下，随后退开坐正，目光移转。

霍辞错愕片刻，忽地用力把她按倒在沙发上，逼得她不得不与自己对视，嗓音哑得不像话，“现在还学会搞偷袭了，是吗？”

“我就是……就是……你说的话感动到我了。况且我俩是未婚夫妻，还算是正式恋爱了，这种程度应该是合理的吧？”宁姿涨红着脸，不确定地问道。

霍辞眼底，现在只映着一个人，“合理，但是太过可爱，可爱得我都没心思做饭了。”

这时，“咕”的一声响从她肚子里发出，霍辞愣住。宁姿抬头就看见他漆黑双眸直勾勾盯着她。她脸上发热，气哼哼伸手戳了下他的肩膀，“快去做饭，你肚子都饿得叫了。”

霍辞下意识单手指了指自己，眉尾轻挑，言下之意是“肚子叫的人是我？”。

宁姿像一条光滑的小泥鳅一样从他手臂下顺畅地溜出来，蹲在沙发边，顺手抓起茶几上摆放的杂志，翘着唇角、哼着小调随意翻看。

霍辞见她这样装傻，唇角微微掀起，低笑出声。

宁姿吃了包薯片垫垫胃，很快，丰盛的晚餐就上桌了。

霍辞的厨艺发挥稳定，做出的饭菜色香味俱全，小丫头吃得十分满足，腮帮子一动一动，鼓鼓囊囊的，活像只小香猪。霍辞光是看着她，都心情愉悦。

宁姿咽下口果汁，说：“你开餐馆，生意一定会很火。”

“你做餐馆老板娘？”霍辞柔声问。

宁姿摇头，一本正经，“不，我做你的客人，每天混吃混喝，还不许收费。”

他眉眼中氤氲着宠溺，顿了顿，低声道：“那不是多此一举？以后我们生活在一起，也每天供你吃喝，也不收费。”

宁姿不禁脑海中浮现出与他一起生活的画面，垂眸，眼睫乱颤，脸颊酡红，“你怎么想得那么远啊？”

霍辞借着几分勇气，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以前，我不过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从没想过有一天身边会有另一个人陪伴。自从遇见你，很多关于未来的想象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冒出来，让我忍不住贪婪地期待。我忽然觉得，老天爷对我实在不错。”

宁姿听他讲话，双手扶着碗壁，才发现，她的身体已经这样温热，一股暖流从心底窜向周身，滚烫而炙热。她匆匆把碗推到霍辞面前，“吃不下了，你替我吃，不可以浪费。”

霍辞“哦”了下，一点不犹豫解决她碗里的一小团白米饭。

宁姿又夹了一块油润的排骨给他，说：“就着肉吃。”

见他乖乖啃排骨，她笑得甜丝丝的，“我爱吃的菜，你全都默默记下，做给我吃。我吃不下的，你会替我吃掉。这些都是我对未来构想的一部分。”

霍辞一怔，若有所知。

宁姿脸红了，“想不到吧？其实我也有忍不住偷偷想象与你的未来，不过我不像你，傻乎乎说出来。”

“怎么现在又肯说了？”他笑问。

宁姿微微轻笑，“是你先说的。”

“好，也是我先想的。”霍辞肯让着她。

宁姿满意点头，脆甜的笑声传来。他凝视她时才发现她唇角黏了一粒白米，精巧得像个梨涡，更衬得她面色如皎月瓷白。

宁姿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唇上，不自觉抿了下唇，“你干嘛一直这样盯着我？”

霍辞忍不住笑了，抬手指了指自己唇边，暗示她。

宁姿收到暗示，却会错意，面颊绯红，“你这人，贪得无厌了是不是？”

抱怨着，扭捏一阵，见他还盯着自己看，只好伸手拉他一把，倾过身，在他唇角落下轻柔一吻，旋即害羞埋下脸，“你满意了？”

霍辞怔住了，实在没想到会意外收获一枚香吻，回过神后低低清了下嗓，“那个……还算满意。”随后直接伸手拿走她唇边的米粒。

宁姿这才后知后觉前因后果，迅速抬手捂住脸，感觉要羞死了，又从指缝间瞟到他将那粒米送入口中，错愕惊讶之余，垂下手，眼也不眨盯着他。

霍辞微笑道：“你说的，我替你吃，不浪费粮食。”

宁姿轻声道，嗓音中透着暗哑，“不要脸。”

·

时光流逝，第一学期的课程全部结束，期末考试过后，成绩公布，宁姿各科目成绩优异，平时表现也好，获得了奖学金。

而第三届暖色建筑设计竞赛，虽然她们组被举报失去参赛资格，但由于作品优秀，受到了校内教授的大力推荐，最终被收入学生优秀作品集中。

宁姿与组员们也因此获得学校与伦敦大学学院交流学习的名额，公费飞往伦敦，学习时间是两周。

这两周里，宁姿收获颇丰，不仅听了世界著名建筑师理查德·罗杰斯的讲座，还阅览珍贵的建筑书籍，参观当地特色建筑，伦敦眼、议会大厦、圣保罗大教堂等都去了一遍，实在是大开眼界。

离开前，她为唐人街广场喷泉池设计的画稿被采用，不仅获得证书，还得到了一笔丰厚的奖金。才读大一的宁姿展现了卓越的设计天赋，为母校争光，一跃成为优秀学生代表。

旅程结束，坐长途飞机实在是累人，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她和霍辞通话报平安后，倒头就睡，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也不觉得饿，洗漱过后，给放在窗台边的细叶寒兰洒了些水，再拿濡湿的巾帕仔细擦拭细长的叶片。

难得出了太阳，翠碧的叶面在日头下尤其鲜艳欲滴。这时，门铃忽然响了。

宁姿一个小时前打过电话让人送水，并不惊讶，走去开门。门口却出现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是霍辞。

他穿着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风衣，五官英挺，表情柔和，脖项上还围着她送的白色围巾。

宁姿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套装，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想到头发也乱糟糟的没打理，整个人完全是不修边幅的形象，完全僵住了。

霍辞面色如常，语气中带着笑意，“不让我进去吗？外面好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