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夜里十点，商场内顾客依然不少，电影院门口走出来的人大多成双成对，有热恋的情侣、亲昵的好友，其中最特殊的是一对携手的老夫妻。

老人家应该是很少看电影，买票都折腾了许久，问了好几个人才辗转到柜台顺利买到，但须发皆白、笑意霭霭的老爷爷不忘像时下年轻人最时兴的那样塞了桶烘至金黄酥脆的爆米花到老奶奶手中。不少顾客侧目，神情祝福又向往，联想到自己老时的模样，身边是否也有这样陪伴自己的人。

宁姿故意眨了两下眼，露出灵动的狡黠。霍辞看不惯她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连忙拉过她的手，拖她往无人的狭窄走廊走去。

头顶只亮了一盏灯，光线明显暗一些。霍辞一把将她拉到角落，压在墙上，做出咬牙切齿的表情。他本就轮廓锋利、五官立体，漆黑发丝搭在深邃的眉眼前，不笑时显得尤其阴翳，可宁姿半点不怕，就这么吊着眼皮闲闲盯着他，又在他埋下头的一瞬间，抢先含住吸管，占住唇，不让他亲，不忘嫌弃且挑衅地觑他一眼。

霍辞拿这个小狐狸没法子，只得忿忿夺过奶茶，凶巴巴地说：“喝不下就别演了，我替你喝。”

宁姿歪着头问：“那这样算是惩罚吗？”

霍辞见她笑得天真又调皮，心口发软，伸手揉乱了她的额发，“便宜你了。”

出了商场，二人走到门前的喷泉广场，这里人很少，偶尔有零星路人经过，或许是夜晚风凉的缘故。

宁姿坐在喷泉旁的台阶上，两条纤细匀称的腿伸得直直的，霍辞站在她身边，脱下黑色西装外套，罩在她肩上。她转头仰视，说：“我是真的不冷。”

“等你感觉到冷，就已经感冒了。”霍辞低声道。

“你才是杞人忧天。”宁姿嘴上数落，唇角已向上微微弯起，心里是暖的，先前的烦扰似乎被统统赶了出去。

这时，霍辞已经把奶茶喝光，手中把玩着空杯子。

不过多久，面前传来哗哗水声，一股水流冲向天际，又堪堪散作水幕降落下来，沾湿了商场的霓虹灯光，像是洒下五彩斑斓的宝石，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宁姿欣赏得投入，眸中映着璀璨光华，喃喃，“喷泉是水做的烟花。”

霍辞不再摆弄空杯，坐到她身边，仔细凝视她，认真问道：“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宁姿心灵透彻，早已看出他有意在哄自己，郑重点头。霍辞伸出一只手温柔地贴住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让她能舒服地靠着，“我是第一次谈恋爱，也是第一次尝试哄自己的女朋友。”

“那你算是非常有天赋，哄得很好。”宁姿觉得眼前景物有点模糊，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喷泉氤氲的水汽沾湿了睫毛。

霍辞握住她白嫩的小手，柔声道：“别人的故事已经看完了，现在愿不愿意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

宁姿默然。她并不想通过讲述自己的遭遇而把负面的情绪传递给他。

似察觉她的想法，霍辞抬手轻拍了下她柔顺的头发，不满意地说：“我们好像很不擅长谈恋爱。”

不知为什么，这话听得宁姿既心虚又发慌，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没能开口。

“不过没有关系，任何事情都是从生疏到熟悉，我对我们有信心。”霍辞轻柔把玩她细腻的小手，低声说，“你也要对我有信心。”

宁姿目光微抬，触及四溅的水珠。

“猜猜看为什么把恋人称作另一半呢？”霍辞唇角轻扬，语气十分温柔，“为了通过这个称呼告诉彼此，不再分作你我。像我们这样家庭背景特殊，从小怀揣着一颗孤独又戒备的心小心翼翼长大的人或许更难做到，但总归要努力。虽然过往残缺，不算完整，但谁知道呢，或许正是残缺的你我相遇，补齐了缺失的那部分，形成一个完满的圆。”

“我不只要分享你的喜悦与幸福，也要分享你的难过与脆弱，因为那些部分也属于我。尽管曾经的你总是习惯把这些尘埃扫到角落，埋入地下，隐藏粉饰，但不要害怕，慢慢来，慢慢对我倾诉。”他的手指干脆按压着她的头皮，微带着点力道，意外的舒服，低声道。

宁姿捏紧了他的另一只手，鼓起勇气把任务书泄露事件始末说了一遍，尽管已尽力压制情绪，中途仍有好几次语气不稳。而霍辞的大手像是有魔力，瞬间安抚了她不平的情绪。

“所以不是录音笔，而是一支普通的钢笔？”听完她的倾诉，霍辞问。

宁姿点头，“下午，她向校领导坦白，校领导把我叫去单独谈话，说这件事情节严重，明天一早校方会开会商讨处分结果，至少是校级处分。”

霍辞抓紧她的手，想给她鼓励，“作恶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多亏你的勇敢与智慧。”

“一点也不好。”她抬起头，视线依然低垂到地面，“谁想惩罚她……有什么用？整个组都被我一个人拖累了。其实以文成的能力，完全可以单独参赛，现在却变成这样……”

“所以现在，你是在当着我的面夸奖另一个男人？”霍辞听着她的话，忽地哼声。

宁姿扯了扯嘴角，“别逗我了，是你让我认真说的。”

“我也很认真的。”霍辞埋着脸，在昏昧的光线里看着她，眼神亮得如同被染上了星光，澄澈干净，如少年一样闹起脾气，“不许当着我的面夸别的男人。”

宁姿真伤心不起来了，只好放弃继续和他谈论这个话题，低低道：“总之就是感觉挺对不起组员们的。”

霍辞柔声道：“那我问你，决定参加这次比赛之前，你是什么状态？”

宁姿听到这个问题，有点懵，完全不知如何回答。

他慢悠悠说：“是不是每天上课、下课，还有想我？”

“才没有多想你。”宁姿面上一红，小声道。

霍辞轻哼了声，“我再问你，如果比赛输了，没获得任何奖项，你又会是什么状态？”

听了这句，她又迟疑了。

“是不是依然每天上课、下课，和原来没有任何区别，更不存在任何损失？那么你的那些组员也是一样。”霍辞温柔道。

“怎么能这样算？”宁姿觉得他在诡辩，轻声说道。

“那我换一个问题问你，当初选择建筑设计技术专业，是出于对建筑的热爱，还是考虑到就业形势、薪酬待遇得到的结果？”

宁姿不假思索，“出于对建筑的热爱。”

霍辞语气沉稳，眼神温和，适宜闲散，“那这次参赛，是为了享受通过努力设计出作品的经历，还是单纯为了得到好的名次、荣耀以及赞美和掌声？”

她思忖片刻，楞楞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诚实地说，二者皆有。”

霍辞“嗯”了声，回复说：“占比总是不同。”

宁姿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散着华光的喷泉，内心澎湃。她好像知道答案了，“更多是享受比赛的过程，想让我和朋友们的作品呈现在大众视野里，想让好多人看见我的想法、我的设计。”

霍辞清晰而郑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所以就算面临最糟糕的情况，你依然没有任何损失，照样可以像你期望的那样享受设计过程中的期待与欢愉，可以把你们的作品呈现在众人眼前。我相信你的组员们一定也抱有这样的热忱。那么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好神奇，听了你的说法，我好像豁然开朗了。”宁姿看向他，眼底带了一丝光亮。

霍辞伸手揉乱她的额发，“继续加油，未来的建筑设计师。”

碰巧一束明亮的灯光照下来，笼住他，仿佛周身散发着温柔舒缓的光晕。

宁姿粲然一笑。

·

小组成员再次商议解决方案，最后达成意见统一，否决了直接交原稿，也不打算推翻重新设计，而是选择在原稿基础上进行二次创作与修改。

这样一来，不仅时间来得及，还不用担心被竞争对手摸清底数。

每位组员积极投入、协同努力，终于赶在评比前一天定稿。设计的中心主题也换了，不再强调原先确定的“低碳环保”，而是改作“缓解老龄化人口所经历的孤独”，旨在帮助老年居住群体更密切地融入社会体系，增添老年住户与周边环境互动的设计。原有的“低碳环保”架构，则归入老年人住房安全考量部分。

这个主题是宁姿提出的，当时恰逢董筱的奶奶生病住院，董筱请假三天回家乡探望，好在老人家身体情况好转，不久后出院了。回学校后，董筱说到小时候奶奶最疼她，现在却离开家乡读大学，父母也在外地工作，至于爷爷前几年已经离世，如今是奶奶一个人生活，她非常担心。这次奶奶晕倒，还好被邻居发现送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好消息是董筱的父母决定把她奶奶接到身边一起生活，照顾老人家的饮食起居。

宁姿内心动容，想出了这个主题。其他组员都赞成，觉得甚至比原定的主题更胜一筹。大赛的宗旨是“绿色设计”，环保是最容易联想到的一种类型，而人文关怀也是值得重视的方面。

至于做了亏心事的张一妗，在校领导会议结束后，被予以留校察看处分，计入学籍档案。从那以后，她老老实实的，没再闹过事。

得知本次陷害事件的前因后果，组员们非常气愤，但也明智地表示支持宁姿，她也是受害者。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下课后，小组成员被指导老师张老师叫进了办公室。

“原本想着你们这几个大一新生参赛就算是试试水，小打小闹体验一下，没想到在这样的强压下表现得还真挺不错。现在评审已经进入最后复核阶段，结果公示你们组的设计作品……”张老师故意说到一半就不说了，表情严肃。

看着他儒雅和善的面庞，宁姿和组员们感受到了一种心里被抓牢的紧张与期待。

张老师不逗他们了，低笑了一声，“排名第一，恭喜你们。”

四人愣住，直到叶丽佳惊喜叫出声，才如梦初醒激动得瞪大眼，随后办公室内传来一阵欢呼雀跃的声音。张老师笑着凝视年轻人们满是欣喜的稚嫩面庞，也跟着欣慰地笑了。

组员们相约去校外新开的一间中餐厅吃庆功宴，邀请张老师同去，但他有私事，就拒绝了，没和他们一起。

四人神采奕奕，尤其是亢奋的叶丽佳，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上了，一进餐厅，她明亮的小眼睛四处看，快速锁定了窗边的位置，冲去坐下，回头对组员们喊，“这个位置好，宽敞，能看风景，还离空调近，不穿外套也暖和。”

说话间，她把毛衣外套脱下，宁姿几人跟着落座。

“我这一高兴，肚子更饿了，快点菜，你们看看想吃什么？”叶丽佳摊开桌上放的菜单。

四人选了六道菜，她还想再点，宁姿制止了她，“吃完再点，别剩下食物浪费掉。”

一道影子忽落在地面上，宁姿抬起头，看见一名戴眼镜、长相斯文的男生。他冷冰冰地说：“这是我们提前订好的座位，你们让开。”

宁姿赶忙起身，说了句“抱歉”。

“看到窗边放的那块小牌子了吗？这代表位置被人预订了。你们四个人同时没看到，不知道是真的不小心，还是脸皮太厚故意占座。”眼镜男鄙夷道。

这时，宁姿四人已起身让座，眼镜男和他的两个同伴直接坐下。叶丽佳很不高兴，“喂，我们是真没看见，而且你一说，就立刻把座位让出来了，话没必要说得那么难听吧？”

“还不走？别杵在这里影响我们用餐的心情。”眼镜男丝毫不给面子，冷漠道。

叶丽佳更生气了，还想跟他理论，被董筱拉住，“算了，本来是来庆祝的，别被无关紧要的人影响心情。”

四人重新找了空位坐下。叶丽佳倒了满满一杯茶水，一口灌下，抱怨道：“那人什么情况？不小心坐了他的位置，就跟抢了他亲娘一样。”

“你不认识他？”文成问。

叶丽佳疑惑眨眼，“为什么要认识他？长得又不帅，难道很出名？”

文成闲闲道：“他叫郑高扬，是我们系大三的学长，也是个学神，每年的奖学金获得者，在大大小小的比赛里表现优异，获了许多奖项，这次比赛他也组队参赛了。而且我听说，一开始，他们组才是校领导重点关注对象，非常有望夺冠的。”

“哦，那我明白了。他就是不如我们，心生嫉妒，故意泄愤呢！”

新换的座位离郑高扬他们的不远，加上叶丽佳故意大声说话，郑高扬明显听到了，背影一僵。

宁姿冲她摇了一下头，正好这时候凉菜上了，夹了块蚝油西兰花到她碗里，“快吃吧，不是吵着说饿了吗？”

当天夜里，宁姿和霍辞通话，把得第一名的好消息告诉他。

她躺在寝室的床上，手机放在耳边，心跳依然快速而强烈，嘴角上扬着，语气轻快雀跃，“我觉得好不真实，就像是一场梦。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世界好像变成了灰白色，像被埋入尘埃里一样。至于理想，根本是遥不可及的妄念。我还以为永远都不会有这么一天，我能为自己的理想热情奋斗，不断前进、攀登，朝着光明又璀璨的方向。”

她指的是上一世和霍亦辰婚后的那段时光，如今回首，那份苦难的痛觉已变得很轻很轻，轻到连她自己都怀疑，或许那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但她更害怕的是如今充溢希望与期待的一切才是场美梦。

“如果是美梦，那么让我陪你一起延续它，好吗？”霍辞说。

宁姿下意识点头，很快反应过来他看不到，说了声“好”。

他停顿片刻，柔声道：“快睡吧，允许你做一个有我的春梦。”

宁姿险些呛着口水，惊得手一抖，连手机都差点被甩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