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声鼎沸，不断变幻的闪亮灯球晃动着打在沈时因的脸上，好像和三年前的那场日落重叠在了一起。

沈时因的身边全是人，他们欢呼着，高歌着。分明置身于这样的场景里，却偏偏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身边有同事喝了几杯酒下肚居然大着胆子要给钟琂打越洋电话，其他人也都凑过去，屏幕里的人脸变得越来越多。接通的那一刻，沈时因走出了包房，将那些热闹与喧嚣彻底隔绝。

安静和凉意让沈时因仿佛吐出一口浊气，她走到会所外面，站在自动售卖机前买了一听汽水。

打开易拉罐的瞬间，沈时因难得想到了一点开车的坏处，那就是不能喝酒。

汽水发出滋滋的响声，在空气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沈时因原本无意沉湎于回忆之中，但仔细想想，时间还是让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24岁的沈时因认定她与钟琂之间有些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他们同样在十岁那年经历了人生巨变，钟琂是移民去了美国，沈时因则是失去双亲，他们也同样因为这样的变化，收获了人生中的挚友。

27岁的沈时因决定回到现实，什么缘分呀，分明是从十岁那年开始，他们的人生就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钟琂是一个trust fund baby，面临过的最大问题是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想读多少年书都可以，哪怕phd毕业要换专业，哪怕要去环游世界，他的家庭都永远会为他兜底。

小时候的沈时因以为人生都是先苦后甜，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总会想以后就好了，可以后不会好。失去妈妈的人永远不会再找回妈妈。伴随着长大而来的是至亲的衰老，生活里除了苦涩还是苦涩。

如果说她和钟琂之间注定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那么这条鸿沟就是从各自十岁这年开始挖的。

沈时因没有再回到包房，而是开车回了家。

凌志才很够意思地不仅把旅游基金折了现，就连假期也是。忙碌了小半年的沈时因迎来了为期一周的休假，她终于有时间来操持家里的适老化改造。

沈时因从钟琂发给她的名单里挑选出一家，提前约好时间，在假期的第一天下午来到了装修公司。

负责接待沈时因的是一个留着长发、穿着前卫的设计师，看上去充满了艺术气息。对方在得知沈时因的诉求之后很专业地展示起过往案例，加装扶手和感应夜灯、改装浴室、更换可调节床型，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团队还会上门测量老人的身高体型、记录老人的生活习惯等等，主打一个私人订制。

沈时因大致浏览了一遍案例，完成度都很高，整体还算符合她的设想。

设计师继续介绍道：“这方面技术已经很成熟，您那边要是方便的话随时都能上门进行测量，方案大概一周出来。整个改造过程会持续一个月左右。”

沈时因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目前为止了解到的情况都很合适，唯一还需要考虑的问题是……

“价格方面，现在能估一个数出来吗？”

设计师根据沈时因报出的房屋面积和需求，很快给出了一个大致的预算，十万出头。不过还得算上施工期间沈时因和外婆住酒店的费用，她粗略算了算，估计一共要花十五万。

这个数目还算在沈时因的预期之内，她说：“那行，我回去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设计师见她有意向，主动提出要互留联系方式。沈时因报出自己的号码和姓氏，对方忽然一怔，随即笑道：“是沈女士啊。”

沈时因抬起头，回忆许久，确定以前没有跟这人见过。设计师见她面露疑惑，笑着解释：“钟琂之前来打过招呼。我们公司用的好几项技术都是钟琂的专利，所以有些渊源。”

沈时因没说话，但设计师的态度陡然间变得殷勤了很多。他主动上前几步，弓身推开门，满脸堆笑地说：“慢走。您放心，我们公司一定会派出最有经验的设计和施工团队。有问题您随时联系我。”

沈时因坐回车里，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想不通。索性打开手机，调出钟琂之前发给她的表格，从各个价位和特点出发，他一共发来了十家公司，难不成每家公司他都去知会过了？还是说，钟琂提前预判了沈时因的选择，知道她一定会选这家综合实力最强的？

不管是哪一种，沈时因都不禁咂起了嘴，钟琂不愧是钟琂啊，做事滴水不漏就算了，竟然能做到人都走了，还处处留下他的传说。

沈时因心里忽然又浮现出那四个字——阴魂不散。

回到家，沈时因叫了声外婆，没有人回应她。她打开灯，走到厨房，刘阿姨提前包了很多小馄饨，随便煮煮就能吃。

沈时因往锅里接了些水，点燃火，走到外婆的卧室，里面空无一人。刘阿姨一般七点下班，这个时间早该走了，外婆难道一个人出门了？

沈时因不太放心地坐在餐桌前，给外婆打了好几个电话，全都没人接。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回想起今天出门之前给外婆提了一嘴要重新装修房子的事，莫不是外婆又嫌她乱花钱，偷偷躲起来生闷气了？

沈时因越想越忐忑，走到厨房关了火，打算去楼下找找。她正站在玄关换鞋，手机突然嗡嗡作响，来电显示为“派出所”。

沈时因吓了一跳，接起之后听见那边说让她赶紧去一趟街道派出所，外婆在那里等她。

沈时因感受到一阵晕眩，差点跌坐在地。电话里语焉不详，只含糊地出现了“抢劫”和“小偷”一类的字眼，再追问下去，民警就只让她过来了再说。沈时因一路冲到派出所，在踏进大门的一刻心都快跳出来了。

“外婆！”沈时因远远看见了人，赶紧扑过去，上下查看起外婆的状况，“没受伤吧？到底怎么回事？”

外婆全须全尾地坐在轮椅上，摸了摸沈时因的头，说：“我没事的，你外婆厉害着呢。”

一旁正在做笔录的民警放下手里的事，用公式化的态度问：“你是家属吧？”

沈时因跑得满头都是汗，她重重点头：“我是。究竟发生什么了？”

民警和外婆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地，娓娓讲述起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刘阿姨走了之后，外婆觉得待在家里闷，便独自来到楼下，坐在轮椅上一边纳凉一边等沈时因回来。

身边坐着的几个老奶奶都是熟人，几人聊着聊着，话题变成了各自的晚辈。其中一个姓付的老奶奶抬起手腕说：“你们看，这是我孙子给我买的，正经翡翠，可名贵了。”

翡翠绿澄澄的，煞是好看。付奶奶见大伙都好奇，索性摘了下来，大方地递出去。

沈外婆恰好坐在付奶奶的右手边，每个人都把手镯拿在手里欣赏了一遍，传阅一圈后最后一个轮到了她。沈外婆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观赏几秒，再递回给付奶奶。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两个人交接的刹那，一个社会青年突然飞驰而过，二话不说夺走手镯，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跑出来数米之远。

在座之人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妪，走路都成问题，更别说追赶了。付奶奶捂着胸口，指着那青年连话也说不出来。

沈外婆急得心头火气，来不及多想，手里按下操纵杆，驾驶着电动轮椅就飞了出去。青年已经跑出街区，猛地回头一看，沈外婆竟然来势汹汹，在街头巷尾来了场轮椅飙车。

轮椅追逐战闹出的动静不小，正值下班高峰，许多路人纷纷驻足，虽然没搞清状况，但都举起手机把这等豪爽英姿录了下来。

青年见势不对，专往崎岖小巷里跑，怎料电动轮椅势如破竹，加速起来堪比摩托机车，居然将青年堵在了死胡同里。那人转念一想，我跑什么跑呀，我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还能打不过一个老人？于是抡起拳头就要迎上来，沈外婆早有准备，她抄起沈时因给她准备的防狼喷雾，对着青年的眼睛就是一顿喷。

沈时因听得目瞪口呆，仿佛置身于茶馆，刚刚听完一个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只不过故事的主人公就坐在旁边。她张了张嘴，不可置信道：“也就是说，我的外婆路见不平一声吼，驾驶轮椅追了三条街，自己一点伤没受，最终还将罪犯制伏了？”

民警竖起了大拇指，“可不是吗，你外婆明天就得在这一片区出名了。被抢走东西的付奶奶本来说要来道谢，但心脏突然不舒服，家里人送她去医院了。”

说到医院，沈时因连忙把轮椅往外推：“不行，你也得去医院做一遍全身检查。”

沈时因还惊魂未定，偏偏一路上沈外婆还在绘声绘色地讲自己的英勇事迹。

沈时因冷声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在缉拿罪犯，怎么接呀。后来去了派出所又被民警团团围住，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神勇……”

“我只知道您老人家已经快八十了。”沈时因打断她的话，最初的担心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恼怒，“那手镯又不是你的，干什么学人家见义勇为呀？就算是你的你也不能去追，今天就是运气好才没出个好歹。”

沈外婆看着窗外，小小声地念叨：“我就是看那个翡翠贵，要是在我手里丢了，我怕被人家讹上。”

“手镯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抢的，不去抓偷抢的人，难道还能怪你？那这个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沈时因停好车，把轮椅从后备箱拿出来。沈外婆没敢再招惹正在气头上的孙女，一句话没说做完了检查。好在检查结果没什么问题，都是虚惊一场。

去骨科的时候还遇到了郑牧，他脸上的惊喜溢于言表，俯身跟同事说了几句话，紧接着追出来，执意要送祖孙俩下楼。

沈外婆看见郑牧就像看见了救星，她对郑牧说：“小郑啊，你来得正好。你不来，因因还不知道要斥责我多久。”

郑牧看向沈时因的表情就像在看苛待儿童的家长，他不赞同地说：“这可不行，好多病都是因为心情不好，气出来的。不管遇到什么事，保持好心情都是最重要的。”

他扶着外婆坐上车，再将轮椅放到后备箱。郑牧还是第一次看见沈时因的新车，他问：“开这么大的车习惯吗？”

“还好，就是经常会被塞小卡片。”沈时因抬手摁住按钮，关上后备箱。

郑牧把握住机会，顺势说：“这轮椅太重了，不好拿。我坐你的车，送你们回去吧。”

郑牧半晌没收到回音，转头一看，沈时因正冲着一块空地发愣。

郑牧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怎么了？”

沈时因赫然回神，她眨了眨眼，“没什么，我本来以为看见一个熟人，但是应该看错了。”

沈时因怀疑自己产生幻觉了。那样挺拔端逸、清俊倜傥的人世间只有一个。可那个人正在遥远的非洲，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更不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