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归来，温行川先到书房沐浴更衣。换好柔软的居家锻袍走到内室，看见冷元初正坐在八仙桌前等着自己一起进晚膳。

除几道素菜和一份鸡汤，桌上还有一个很像春饼卷但是只有拇指大小的炸货。

“这是我小时候迎春餐桌必备的，笋干豆皮卷，气味会有些冲，夫君尝尝看。”

温行川夹起笋干豆皮卷，一整个塞到嘴里。

近日气温虽低，但一直没有下雨，少有新笋长出来。

小春卷是膳堂用笋干泡发开，再取石墨磨了黄豆，烧开黄豆浆，取表面形成的豆油皮包裹好，最后用菜籽油炸至金黄。

豆油皮的香味遮盖了部分笋干自带的气味，闻起来说不上好坏，但是吃起来很香，温行川不排斥。

冷元初趁着温行川在尝春卷，亲自取玉勺盛了一碗青菜豆腐，端着等温行川接过。

“人随春好，春与人宜[1]，这是臣妾与郡王携手第一个春天，愿日新长安，春光常伴你我。”

温行川神色柔和，抬手绕过玉碗，抚摸下元初的面颊，不经意间碰触到玛瑙步摇，垂坠轻摇。

冷元初含羞低下头，面色微红。而后温行川才双手接过玉碗。

“愿夫人一年四季都得春风眷恋，幸福美满。”

用过晚膳，冷元初吩咐仆人撤下碗筷，见温行川还在内室坐着看书，没有打扰，起身去净房沐浴。

温行川此刻心里在翻云覆雨。

在饭桌前，差一点就讲了自己想找一个儿时相见的小姑娘的事情，但看着冷元初自己没用多少，一直忙着给自己布菜，内心一面是感动，一面是内疚，没找到机会开口。

或者，入睡前坦白吧，憋住不说，漫漫长夜难熬。

冷元初沐浴毕，一头乌黑长发过腰，此时正坐在妆镜前，由着佩兰拿起精致的鸟兽纹鎏金炭香球帮着烘干头发，此时内室安静无声。

待头发干了，冷元初要佩兰帮挽成简单发髻，避免睡时压住，又在脸上敷了宫里赐来的珍珠玉面膏，取些精油在脖颈处推开，将指甲剪好，打磨圆润。

佩兰将盛满红枣茶的紫砂壶端来后，见没什么别的吩咐，将内室最外侧的帷帐放下来便退下了。

白日仅口述怕家厨不理解，遂亲自到膳堂指导做好春卷，折腾了小半日。冷元初感到疲乏，见温行川做好入睡的准备，为自己和夫君各倒了小杯红枣茶，而后来到床榻上，散开锦被，等夫君过来就寝。

看着夫君放下书，走过来坐在架子床沿，没有立即躺下来的意思，冷元初立起身跪在褥子上回望。

放在腿面上的手被握住，二人凑得很近。

屋内烛火摇晃，虽然屋外寒湿，但内室里温暖宜人。

冷元初看着此时摘下束冠、披散长发的温行川，腹诽他束发及冠时丰神隽朗，散下发来还有一丝……野性邪魅？

“元初，我有话想和你说。”

“夫君请讲。”

“我……我需要和你坦白，婚前给你写那封信的缘由。”

“那封要我退婚的信？”

“是的。”

冷元初稍微动了动，离男人更近一些，身量纤瘦，坐在床榻上比温行川矮上几分，凑近后只是抬起手来，捋着温行川垂在身前的黑发，发丝粗硬。

冷元初抬眸，对视一下便下移至夫君欲言又止的唇。

很想亲上去，堵住温行川想讲的话。

白日里骤然而来的担忧是真的，温行川忽然提及那封信，所为何事？心中忐忑不安，不自觉靠得更近，甚至还想主动以吻封缄。

隐念中，怕这桩婚姻不作数，不愿意他提起这件事。无视这封信，便可以自欺欺人，什么旁的女子，什么青梅竹马，就算婚前没有相看过，自己与夫君也是心意相通的眷侣。

“我……在婚前，曾经有一瞬，是……想退婚的。”

“什么？”听到难以置信之言，冷元初垂下头，鼻头一酸，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蓄力。

“我儿时遇见过一个……女孩，很小的时候，我七岁多的时候。彼时我身边没有同龄人作伴，终日郁郁寡欢，但是那个小女孩突然出现安慰过我，我……确实很长一段时间都靠回忆那个小孩子，来对抗生活在王府和皇宫里的孤单和压力。”

温行川深吸一口气，一股脑讲到这，看到冷元初垂下头，已经开始慌乱了。

“我讲这些不是……我在被指婚娶你前，一直希望找到那个小女孩。我与她只有儿时见过的一面，再想找到她也不为要娶她或是怎样，可能她早就嫁人了。”

“只是想当面说一声感谢，虽然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我只是想给自己糟糕的儿时一个了结。当时她那么小，又怎么会记得呢。”

“皇帝赐婚时，我寻她的念头正浓，所以一时头脑发昏，给你写了那封信。我也是怕你对我一无所知，或是你已有心上人继而对这桩婚事不满，但是冷公肯定会逼迫你嫁给我，我是怕你……”

“我婚前没有其他心上人。”

“所以现在提这件事，是因为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冷元初抬眸，强忍着泪水，不断劝自己接受最坏的结果，找到了？然后呢？

“没有找到，亦很难找，我只是白日跑马时候忽然想起。现如今你我已成婚，我再想着旁的女子不好，我亦是嫌弃自己这般胡搅蛮缠。”

“和你说的意思，是想问夫人意见，若不和夫人讲，是我不尊重夫人。但我过不去心里的坎，再寻她肯定是要费精力。所以……夫人，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

床幔下，本该亲密无间的夫妻，相顾无言。

“知道她的名字，家在何处吗？”冷元初察觉出夫君对此甚为介怀，大度一些，帮他找找又如何？

“她的嬷嬷唤她‘元姐儿’，只说了走茶马古道的商户，没有旁的信息了。”

“元姐儿？倒是和我的乳名一样了。”听到这里，冷元初不由苦笑了一下，真是巧了。

“你的乳名是元姐儿？”

冷元初点点头，心里盘算着，仅知道这点信息，确实很难找。

温行川一怔，猛然意识到什么。

元姐儿，自己的妻子乳名也叫元姐儿，能到王府送贺礼的都会收到请柬，亲王府邀请人来办周岁宴，邀请的一定是有头有脸的官员或者大商贾。

那日，越国公府是来人的，那这个小女孩，会不会——

“你说过儿时不在江宁长大，你四五岁时，来过江宁吗？”温行川微侧开脸，开始认真端详冷元初。

“儿时应该来过三四次，中秋节前来，重阳节后走。”

“你儿时身边，跟着几个仆人？”

“有一个嬷嬷，一个嬷嬷的女儿……”

“冷公把你送到哪里生活的？”

“绍兴府，山阴县，安昌镇……”

温行川脑袋像是被斧劈开，记忆的面庞，听过的话语和眼前的妻子逐渐重影。凝视妻子宝石般透亮的大眼睛，温行川忽然觉得自己的猜测，应是没有错了。

成婚前曾问过父王，冷公年龄和自己皇帝爷爷相仿，怎么会有年龄与自己差不多的女儿，且此前从未见过面。父王言，那个小孩生下来没多久被送回冷氏老家，没有在江宁长大。

只听父王嗤笑：“冷公那么狡诈的人，自然是怕被皇帝拿捏软肋。这么些年来，从未主动提过自己还有个女儿，甚至朝廷很多官员都以为冷家只有两个儿子。”

温行川此刻心里翻江倒海，非常希望冷元初就是那个穿着不菲的小姑娘，又怕自己认错后无尽的失落。

“那嬷嬷和那个侍女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王府？”

“嬷嬷本是要来，但是来江宁前伯母生病，没让她跟来。她女儿后来出嫁，放她回家生活了。我儿时没那么多仆人侍女跟着，不比江宁，大家排场都这么足。带到王府的贴身丫鬟，佩兰是和我一起长大的，玉兰、香兰是出嫁前母亲安排予我。”

温行川阖眼，不断整理思路。

乳名元姐儿，儿时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侍，穿着精致，能来王府……

年龄小些的侍女说，来自绍……是绍兴府吗？！

妻子说，儿时来过江宁没几次，重阳节前都在，自己的妹妹是九月初三出生的……

温行川忽觉得一切都通了——

冷公不愿人知晓幺女，于是那个嬷嬷打断了侍女的话。

冷家生意遍布整个疆域，走茶马古道自然是没有说谎。

自己翻看那本名册已经很多次，往来人员，姓名如何，来了多少口人进王府都记得清楚。

冷公携夫人邱氏、两位妻兄登记在一起，紧挨着登记一邱姓商户，只记了一个年龄大些的妇人带两个女眷。

温行川曾怀疑这就是自己苦寻的女孩家，但是这么多年无论如何都查不到这位邱氏商人具体信息。

也是，刻意隐瞒身份，又不想犯欺瞒亲王之罪，遂登记与丈母娘同姓！

冷元初被温行川一把扯过，按在他的怀里。

[1]：《柳梢青·祭户立春》宋·赵师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