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想起来心中便增添了一丝潮湿和怡丽。

那天大雨瓢泼，仇野首先的感受是浑身都是燥热的，身体像个大热炉，体内似有千万条急流在猛窜、交汇、流淌。即便每时每刻都有豆大般的冰凉雨水击打在他的身上，他也感受不到一丝丝的凉意。

眼皮是沉重的，身体是不适的，喉间是干燥的，他只能发玩玩出“嗬...嗬...”的轻微声音，好不容易睁开沉重的双眼，入眼便是一节干净白皙的手腕，那手腕的上方是同样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正在握着伞柄。

仇野微微仰起头，眯缝着眼看向来者，有雨水滑落在他的脸庞上，他的头发也被尽数打湿，来者脸部轮廓分明，不语自威，弯下腰在仇野的耳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话。

仇野一个字都没听懂，只感到温热的气息在耳边流淌，他现在头脑昏昏沉沉的，只能看到这相貌非凡的人嘴巴张张合合。脑海里没有一点记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将目光移到遥远、低矮、阴沉的天空，竟觉得恍然似梦。

这里是哪里呢？

我又是谁呢？

我和这个世界有着怎样的联系呢？

......

还没等仇野想到答案，他便诧异地看到来者将雨伞随意地扔到旁边，一把将他从潮湿的长椅上捞起，就像打捞一个在木桶里的婴儿。雨水也打湿了来者的头发和衣衫，但来者全然不顾，眼神坚定，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仇野感到自己爬伏在一个宽大且温暖的背上，这背又温热，又软和，比长椅舒服多了，他很服帖地趴着，眼皮却越来越沉，目光越来越涣散，倦意席卷上来。

来者背上他后，又将他的双手紧紧扣在他自己的脖颈处，并低声说了句“抓好”，这才微微下弯腰捡起雨伞，雨点不再肆无忌惮地击打仇野，而是转向伞面猛攻。

仇野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这味道似乎是从背他的人身上传来的，他不反感这味道，相反，他觉得很安心，这个暖烘烘的背也令人安心，他也就放心地失去意识了。

感受到强烈的视线汇聚在自己脸上，仇野没法再忽视，他猛地睁开眼睛，入眼便是刚才背着他的人，那人低下头莫名地将自己额头与仇野的额头相触，仇野感受到一阵冰凉，又听见那人说：“我叫付无虞，来吃药。”

仇野被扶起来靠在床头。

“张嘴。”

仇野的脑袋还是沉沉的，他听话地微微张开嘴，一粒药丸稳稳地放在他的舌头上，紧接着温热舒适的水被灌在口腔内将那粒药丸吹的无影无踪。

水杯被放置在桌面上，吃完药后，仇野感到更困了，但那个自称是付无虞的人又来拷问他了。

“弟弟，你叫什么？”

“......”仇野奇怪地看着付无虞，似是没听懂他的问话。

“知道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

“知道家庭住址吗？”

“......”

仇野张开嘴，想顺着记忆回答些什么，因为此刻不该沉默才对，他的心里叫嚣着快回答些什么啊，什么都好，而付无虞也期待地盯着他，但最后仇野垂下了视线，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些什么才能使人满意呢？

他可没有记忆，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唯一的记忆就是雨夜里见到的面前人。

他像一张还未被墨水沾染、涂脏的白纸，等着什么来图画一番。

付无虞见他不像做作之态，真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便抚额无奈道：“小老弟，你先睡吧。”

药中含有安眠的成分，仇野也觉得无比困倦，便再次进入梦乡。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让他醒来的不是什么杂乱的声音，而是味道，还是那刺鼻沉闷的味道，这味道一冒头，仇野便知道是那个叫付无虞的男人来了。

这种味道很独特，和那个男人一样，令人感到严谨且肃静。

直起身子时，仇野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力气都恢复了，而且身体蛮舒服，没有燥热之感，只有轻松，房间内的温度令人舒服，而他也发现自己身上穿了衣服，不再是之前那样□□，薄薄的衣服贴在他的肌肤上，痒痒的。

仇野看到那个自称是付无虞的男人就坐在他的床边，正古怪地看着他，尤其是盯着他的头发看个不停，但当仇野和他对视时，那人却咳嗽一声移开视线，古怪的眼神又没有了，眼眸里碎着柔光。

仇野听到付无虞淡淡地开口：“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这样吧，你就叫仇野，去我的母校海蓝一中上学吧，我已经为你办好手续了。”说着便将早已在桌面准备好的几本彩色封皮的教科书扔到仇野面前。

仇野目瞪口呆：“？？上什么？还有，这都是什么啊。”

“啧，”付无虞跟看小傻子似的看着他，“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上道，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喏，校服已经给你拿来了，明天直接到我的母校海蓝一中报道，知道不？弟弟。”

付无虞手中拿着细软且没拆封的校服，校服板板正正的，白蓝相间，有好几套，仇野低头便看到在校服的上衣上印着“海蓝一中”的字样。

恢宏大气。

仇野没说话，也没反应，付无虞也没说话。

仇野抬起头看向付无虞，此时的付无虞舒服地坐在藤椅上，像是街边悠闲的爷爷。

正值下午，房间内窗户大大地敞开着，付无虞的后背浮动着数不清的光点，这样看来他整个人似乎埋在光影中，而他的眼波柔中带水，一抹温柔的笑容挂在脸上，似是等得不耐烦了，才出声催促，尾音慵懒，“嗯？”

仇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接下了衣服，低头看去，衣服上面映着的“海蓝一中”的字样在光影下格外亮眼。

是的，阳光，此刻的空气中有一股阳光的味道，温暖、干燥，令人安逸且舒心。包括他此刻穿的这套衣服，也有这种温馨的味道，仇野怀疑是不是因为在阳光下晒的太久了。

自那天起，他拥有了一个名字，叫仇野，也拥有了一个家庭，是他和付无虞共同的家。

但上学并不是那么好玩的，每次老师们严肃地站在讲台上叽里呱啦地说一堆，还在墨绿的黑板上写下一行又一行的字，粉笔一点点被用尽，仇野在台下只有余力关注各个老师每日一换的衣服，却听不懂他们讲的是什么。

他的学习态度不端正，漠视校规校纪，成绩位居年级倒数第一，老师们自然不喜欢他。

渐渐的，仇野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觉得在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他毫无长进。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苦中作乐，偷偷跑出去玩，他的玩性很大，觉得外面的一切都很有趣，他能蹲在街角看麦芽糖的爷爷缠一上午的麦芽糖，看那一坨坨的物体慢慢变成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倔强孤傲的小马、可爱萌萌的小兔子，还有点头啄米粒的小鸡仔......

他觉得老爷爷的手虽粗糙，但很奇妙，似乎有一种使一切都变化多端的魔力。

那透明宛若琉璃的麦芽糖闻起来甜甜的，看起来亮亮的。整条街道都充盈着这甜蜜蜜的味道。

他逃课、不认真学习本是偷偷瞒着付无虞干的，但付无虞最后还是知道了。这让他感到无奈，因为他不能不听付无虞的话。

因为每次闯了祸老师都告诉付无虞，刚开始时付无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发生，只当是小孩子玩性大。

但次数越来越多时，付无虞在某天黑着脸回来，一身的凌厉气息，眼眸里压抑着自己的火气，他第一次用严肃且令人胆怯的语气对仇野说话：“以后乖点，不许再闯祸，听见没？再闯祸我就家法处置你。”

仇野听到这陌生的语气，他不乐意，想直接跟付无虞翻脸，他也不懂这个家有什么家法，怎么进来时你不说呢？！现在我闯祸了你才说：我家是有家法的，犯错后要家法伺候。

这不是坑人吗？

但他看见付无虞那生气的样子又觉得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该在学校那么闯祸，也就很乖地认了错，保证以后在校一定做一个乖乖仔。

其实他心里知道这是谎话，不过是骗人的话术而已，他可耐不住自己好玩的天性，也压不住学校的寂寞和无聊。

随即他便听到一声低低的笑声，他抬起头，看到原本黑着脸的付无虞此刻一秒变脸，眉开眼笑，他似乎很相信仇野，觉得仇野一定会知错就改，做一个乖乖仔。

敢情刚才那吓人的模样都是在唬人呐！仇野翻了个白眼。

*

这么一想，仇野觉得付无虞平日里对自己挺好的，既然明天是他的生日，那他是不是也该有什么表示呢？

裹着浴袍从浴室里走出来，刚踏上几层的楼梯，仇野紧锁住眉头，他看到地面还残留着一大片的奶油蛋糕。仇野无声地拿起扫地工具清理狼藉现场，而他心中要送给付无虞一个生日礼物的念头更坚定了。

这坚定的念头在他躺在床上时就不坚定了，他发现，他完全不了解付无虞的喜好，不知道该送他什么东西。

太贵的东西，他买不起，他的钱都是付无虞给的。

太廉价的东西，他自己都送不出手。

无可奈何之下，仇野同学只能自己上网搜索，满心欢喜地输入“同居哥哥生日，我该送什么礼物？”

仇野看到最高赞的回答是：傻孩子，送个嫂子给哥哥最棒了！既很好地解决了哥哥的生日问题，又极好地解决了哥哥的婚姻问题，哥哥会记你一辈子的好！

仇野觉得这个礼物有点难办，还有点离谱，但他看到既然这么高赞，那肯定是有可取之处，既然那么多人都这么认为，看来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仇野立马为答主点个赞，还打赏了答主一百块钱。

他连夜在想嫂子的事，但他一想，付无虞是同性恋，怎么能送嫂子呢？不得送个哥哥来？

这晚有两个人睡的不踏实。

第一位自然是仇野同学，他满脑子的送哥哥的事，连梦里都在找哥哥，找啊找，中意的找不到，不中意的倒是很多，最后竟然找到随遇了。

另一个人就是那高赞的答主。

看到自己获得了一笔钱，他自然是受宠若惊，可又担心自己是不是在让他人误入歧途，这钱他收着不踏实，最后经过一番思想挣扎，他还是毫无芥蒂地收了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没人这么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