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按着家宴的风格规格办了一场氛围很亲切的接风宴。

因为楚知弦那非常强烈的坚持，席间的座位也排得有些奇怪——郁青羽握着茶杯，勉强忍耐了但还是没忍住，借着宽大圆桌的遮挡动作幅度很小但很用力地踩了崔亦一脚。

崔亦顿时闷闷“嘶”了声，痛呼的气流压在喉嗓里忍着没发出声，仿若无事发生般喝了口茶。

活该。郁青羽神色平静地垂眸齐了齐手中的筷子。

他正思索着要找个什么理由从席间离开，虽然这样做未免有些显眼，但他生来就不是乐意给自己找不快的那类人，随便说些身子不适的话就去他们楚家预先准备好用以待客的房间里躲个清闲好了。

坐在这里总让他觉得不太舒服，左手边的位置坐着一个很讨厌的郁琅秋，右手边的位置坐着一个更让人讨厌的崔亦。

他被夹缚其间，郁琅秋有时会转头用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瞧他，郁青羽只觉得莫名。而崔亦就是纯欠，不过郁青羽方才已经找准时机给过他一下，便不怎么恼了。

除此之外，楚夫人时不时会向他投以一个温和的目光，郁青羽便摆出寻常小辈的乖巧模样任她打量。不过她的目光里除去温和还有一些郁青羽不太能摸透的情绪，他兀自思索着，余光暼过楚知弦那歪头歪脑的样子，忽然一顿，想到了些什么。

他同楚知弦的婚约是郁楚两家四位尊长定下的，父母之命，断断不是什么随意变更的东西。但楚知弦前世说拆就拆了这桩婚事，因为他爹娘对他极尽宠爱，相比与世家相交的情谊，更注重孩子本身的感受。

但这世楚知弦退婚的请求没有尊长被许可，崔亦说楚夫人不同意，才有了他们来楚家做客这一遭——前世早早地就退了婚，郁青羽本是同楚家无太多交集的。

为什么？这一世生了变数，就是郁青羽在他们登门的那日前去同他们相见了。只是仅这一点，郁青羽并推不出什么有头尾有实际的东西。他不禁侧头望了崔亦一眼——崔亦这世重生，会不会也添了些变数？

崔亦接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郁小公子。”

郁青羽被这一声语气和善的“郁小公子”喊得略感不适，一时没来得及把头扭回去好无视这个烦人的东西。恰在此时，崔亦又状若无意地提起：“小公子冬日里还是穿得暖些为好，上次在郁府那一面你瞧着比现在体弱多了，姑母瞧着都心疼呢。”

郁青羽闻言第一反应是要蹙眉，但考虑到这种场合就调整了表情以表现得面容平静，只在心里反问道：好个崔亦你也是说教起我来了？

不过他又一顿，考虑到在灵舫上的发现，崔亦这话也许是一种提示也说不定？

郁青羽按着直观信息比对了一下，楚夫人“心疼我”…楚夫人不同意，乍一看逻辑方面没什么太大的缺漏，但是心疼我就让我当她儿子的未婚道侣是什么意思？

烦。崔亦一看就是知道许多事情的样子，但他身上那个灵言咒太碍事，导致他处于这种有嘴说不清的状态一直给一些模棱两可的提示语，平白让郁青羽烦上添烦。

而且现在还不知道崔亦和他重生一事的具体关联，郁青羽原本打算等自己休养好了，拿回点墨痕了就找他比试，打到他说为止。但现在看来几乎是不可能了，那样的灵言咒看着就难解。

席间忽而传来笑声，郁青羽回过神来，楚夫人正含笑望他，频频点头：“青羽同他母亲像，那是像极了。”

她说至此处，语气转而一顿：“我从前…倒是不知。”

此时郁琅秋闻言也转头望他，忽而很短暂地皱了皱眉，又转回去了。

郁青羽大概能猜到他皱眉的原因，他同郁夫人，那位他名义上的“母亲”，是不太相像的。

至于楚夫人口中那位“母亲”…也许说的是他那位魔族的娘？

她的眼神里有怀念。郁青羽想。

但他并没有因此连带起什么情绪，毕竟这些对他来说未免也太陌生。看着我，看着我有什么用吗。维系着那样飘渺而苍白的怀念，长辈要看着我的眼睛怀念她，我的印象里却没有过她的眼睛。

郁青羽又觉得困了，其实这是一种无聊积攒过载的一种淡淡的厌烦。从前世到如今，一直、一直是这样，从来是这种雾里循迹的感觉。

郁青羽心里覆雪般铺起一层雾白色的遗憾感，如果十六岁的郁小公子触碰到这种朦胧的虚无的情绪时只能懵懂地接受，那躲在十六岁身躯里的郁青羽已经能抱着“我就这样”的思想直接找点方法甩手跳过这个环节了。

他面上依旧平静，不着痕迹地在视线错位的遮挡下摸到崔亦的手，缓缓地写。

崔亦先是一愣，随即也不动声色地反握住他的手，向他传着灵力——崔亦灵力属火，同郁青羽体内的寒气是相冲的。输送少时尚且可以暖他一暖，多了的话，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郁青羽以袖遮面，闷闷地咳了几声。郁琅秋离他也近，闻声便回头看他，不过顷刻之间就神色一换：“郁青羽！”

只这一晃神，他青色的袖面上已洇开几团殷红血色！

·

尽管结束了一个他不太喜欢的氛围，但带来了他更不喜欢的局面。

郁青羽隐隐有些后悔，但他对这些事情的情绪都不会太强烈，因此也只是一瞬而过了。

楚知弦无所事事地坐在他斜对面的软榻上，此间仅他们二人相对，便显得过于安静了。

应当是楚夫人叫他来陪他的，郁青羽想。方才楚知弦在席上只顾着和郁琅秋讲话，郁青羽和他连眼神都没搭上过。他摆明了对这桩婚约毫无念想，而郁青羽对此也不感兴趣。

但楚夫人明显还抱着再试一试的意思。

此时一声闷响，楚知弦漫不经心地将茶杯放下，向郁青羽笑嘻嘻道：“郁小公子病弱，在我们西洲倒是难养。要我说，此时我们俩一齐去向尊长说清，倘若日后再相见也好相处啊。”

好相处？郁青羽回想片刻，前世他在退婚后第一次见楚知弦是在门派大选上，此人言辞极为挑衅，郁青羽当即想也不想一丝余地也不留将这人狠狠揍了一顿。他二人实力悬殊，都算不上是比试，单纯是郁青羽单方面的输出。

郁青羽前世，家世显赫，天赋异禀，在宗门时无论功法剑术都常是一骑绝尘，宗门一干弟子都望尘莫及。

至此这种今朝此朝的细微变化终于引起他很不悦的不适，病体如此是重生而来必须接受的条件，他尝试安之适之，但楚知弦此言还是很让他…这次就不说算了。

楚知弦正在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未婚道侣，以看一种格外脆弱的菟丝子的态度。

他实在不太喜欢很弱的人，那种绝对实力施压下跃跃欲试的挑战性才是他的追求。这位病弱的未婚道侣尽管漂亮得很养眼，但却让他觉得太无聊。

他百无聊赖地等着此人的同意，对视间却忽见他那未婚道侣柔柔一笑道，可以，但在那之前，我能否向楚公子请教一番剑术。

楚知弦心中意趣顿生，兴致勃勃道，来！

·

剑过三招时，楚知弦就已神色大改。

先时是他轻敌，出招随意了些，郁青羽看出他的不经意，却也并无表示。毕竟他如此情形，再提醒他反而在他人眼中颇有自取其辱的意味。

他也态度随意地出招过了几次，就足以让楚知弦凝神静气摆好姿态再同他过招。

郁青羽使的剑是崔亦的叹平生，他不知为何留在那的，留都留了，用一下也是顺手的事。

郁青羽神色淡淡地抬头，见楚知弦面上神态已与先时太不相同，便也微微收了收随心的姿态，再度挑起剑尖。

骤然间庭院中铮铮剑音连响，郁青羽静神观势，预估着楚知弦剑术水准依次将其剑招拆解。他尚且游刃有余，楚知弦却慢慢乱了呼吸。

太快了，他的剑太快了。楚知弦暗自咬牙。

他使是崔亦那柄来路不明的剑，楚知弦认得。但就算那把剑不是凡品，他西洲楚家的剑也不是什么黏土木头随意粘作的。

无关所有的外物因素，郁青羽能将他逼入如此境地，只有一个很纯粹的缘由——他、很、强。

这道心绪在楚知弦心中一闪而过的那一瞬间，郁青羽就已经一改前势，抬剑切招，原本向前直进的剑尖斜抬，向左上方刺来！

楚知弦躲避不及，强撑着接招，手腕狠狠一震，险些让手中的剑柄脱手而出。他已然无力再战，比了手势坦然认下这个局面。

胜负已定。郁青羽地收回了剑，神色冷郁，右手收至袖中，面不改色地藏住了手腕的颤抖。如此病骨，给他带来的不便还是有的，但能撑。

他立身于层层厚雪上，颈项像宣纸上的鹤，眉眼间蕴着薄雪般的郁色，般般入画。倒真像是郁雪层层累砌而成的人。

楚知弦的眉眼也蕴上兴味，他被压着打到无力回击，竟也未生退意，反而饶有兴致地上前：“先时疑你体弱，是我见识少，是我之过，郁小公子莫多计较。我现在倒是信着，你和我那表哥是在试炼中认识的了。”

话语至此，他顿了顿，眼神转而递接到郁青羽手中的叹平生上，语气略转微妙，意有所指道：“——但是，你好像和崔亦关系很好？”

郁青羽的神色微微一凝：“？”

我和、崔亦、关系好？

他本想当即反唇相讥一句什么，话将出口时却又收回了心想我理他干什么，便打算转身离开去找几位尊长。他们应当还在一处聊着那些郁青羽不感兴趣的陈年旧事，很好，都在的话，很快就可以说清了。

郁青羽还有许多事仍是待办项，他得习术法，长剑术。点墨痕一日未拿回，他便只觉心中缺失。推却这一桩麻烦事对他个人先不讨论利弊相关，最起码心情会好一些。前世这桩婚事也是退了的，倒不见得有什么过多的干系。

也许郁家的确需要借着这段姻缘红线向楚家要来些气力去处置一些人，但郁青羽不打算去管了。楚知弦可以如此随性，郁青羽也敢对此恣意纵心。

而此时，楚知弦却又叫住他。

“郁小公子，”楚知弦笑得眉眼弯弯，几下便移步到他身侧，含笑轻言：“你身上的香料气味和我表哥房中常备的熏香倒是相像——似乎你并不在意你我二人婚约之事？”

“父母之命，于我难违。而郁小公子肩负家中重任，想必也是不想冷了楚郁二府世代相交的好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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