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羽在迟疑。
他在那一瞬间里乱七八糟想了一些凑不成句的散词，他尚未休养好，本就不适合拿这样病弱的身子骨纠结什么事情。几乎是很快他就没头没尾地把自己想生气了，冷冷地想道：机会难得，我要不要直接把他打一顿清闲清闲？
崔亦的指腹贴在他手腕内侧的皮肤上，堪堪扣住他跳动的脉搏。郁青羽原本还在艰难地抉择，忽而听到这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轻语：“节奏不好…怪不得你看着病恹恹的。”
郁青羽回过神，动作极快地抬腿就是一踹，崔亦不知为什么没躲过去，生生挨了这一下，呼吸声重了一瞬。
他还是没放开攥着郁青羽手腕的那只手，郁青羽便顺着他的力道轻轻倚去，虚虚靠着他肩，反唇相讥道：“……反应那么慢，病恹恹的人是你吧？”
他声音放得轻，在寒天雪地里呼出几团连缀着的、轻巧的白雾，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截下崔亦所有的目光。
崔亦的呼吸慢慢放缓了。
这一幕实在太相似、太相像，几乎是片刻间就牵动起他的心绪。
但楚知弦还在前面逛着走着，无论有什么话都不适合现在说。思及至此，崔亦正准备放手，转头却看见楚知弦满脸困惑地站在假山下。
他捏着扇子敲敲自己的手心，欲言又止：“表哥…你们这是在？”
崔亦迎着楚知弦一言难尽的目光只迟疑了一须臾，他很快便摆上一副极为平常随意的表情，真挚道：“地滑，郁小公子方才差点摔倒，我扶扶他。”
楚知弦闻言将信将疑地凑过来，视线在他们二人间折返几回，问道：“……你们，先前就认识？”
“……”崔亦道：“对。”
“……”郁青羽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楚知弦凑过来追着崔亦问他们如何相识，崔亦很自然地带着他向前走：“……对，是之前那次游历…对！我在那里…嗯…当时他……”
郁青羽无所谓地旁听他信口开河，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二人的脸，尝试比对出什么相同之处来。
毕竟楚知弦叫崔亦“表哥”…表哥？
崔亦出身西洲崔家，且并非嫡脉，属崔家多到数不清的、枝繁叶茂的无数分支里的其中勉强有些出息的一支。
郁青羽知道这些，但也仅仅只知道这些了。
毕竟前世关系不好，无端打听他那么多家事显得他居心不良。
……省得叫人误会。
但是，比起另一件事来说，崔亦那些他根本就不甚在意的亲戚关系更显得无足轻重。
郁青羽神色一凝，倚在庭院青松遥遥望着崔亦的背影。
崔亦，又是怎么来的？
他正尝试慢慢地回想一些事情。他前世被追杀者频频阻截，被迫躲入落骨崖再谋生路。落骨崖早在万年前的混乱时代就已是邪修肆虐之地，万年历经下来，更是齐聚各方邪魔，生存环境尤其险峻恶劣。
但极近险处却有生路，郁青羽无意间拾获机缘，发现一个不知是千年前还是万年前的前辈布下的法阵。
——正是那抗天道而逆行的重生秘法。
印象里它是有很大代价的，开启条件也极为苛刻。但郁青羽却忘记了自己如何做到这一步，真的越过了数年日月轮转，回到了十六岁。
他想不起来，一触及相关的回忆，便神思恍惚，头痛欲裂。料想这约莫也算是“代价”之一。
算了。
郁青羽头痛到心烦，他揉揉额角，烦躁地想道：我管他死活。
也许是心中杂绪太纷扰，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崔亦真向他走来。直到一双茶褐色的眼瞳忽而出现在白茫茫的虚景里，他才怔然回神。
“郁青羽，”崔亦的手臂环过他后颈，“好了，你现在晕过去。”
郁青羽：“。”
他偷偷摸摸的和做贼一样。郁青羽古怪地看了他几眼，否决道：“我父亲大概注意到我病得不寻常了，现在装晕可不好。就算要找机会，也应该——”
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庭院中忽然喧嚣起来，郁青羽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么安静是因为这里本来只有他们两个人——楚知弦不知道绕到哪去了。
“表哥！崔亦！”远远听到他扯着嗓子在喊，那功力不亚于一千只小鸡崽朝天立着个尖喙子叽叽喳喳地乱啼。
郁青羽当机立断，状若无力往崔亦身上栽。他装得实在有些生硬，但崔亦的身形堪堪将他遮了个大半，倒也不怎么露馅。
崔亦稳稳将他打横抱起，向迎面跑来的楚知弦微笑解释：“是这样，郁小公子身体不适，站不太稳，我带他去休息。毕竟天寒地冻，纵然有真元护体，也难将寒气全然防住，在外头站久了也不好。”
楚知弦没反应过来：“啊？”
他对此事件的处理进度还在卡顿加载时，崔亦已经抱着人要走了。一时间他只好放弃思索，小步跑上前。
郁青羽半张脸都埋在崔亦颈间，他闷声咳了几声，纤薄的背微微颤抖，那黑绸面一样的墨色长发也轻轻颤起来，衬得他整个人都脆弱得像一只纤细的折翅纸蝶。
崔亦轻轻叹气，无声地输了点灵力给他。
“……”郁青羽毫无羞怯毫无躲闪也毫无感激地受了。
想趁机嘲讽我？没门。
后头的楚知弦终于追了上来，狐疑道：“你这样体弱…真的能做到提起剑将历练途中遇到的妖兽魔物斩杀于刃下吗？”
郁青羽埋着脸呼吸本就不太舒畅，尽管崔亦抱着他走得也稳，但病症使然，他仍旧觉得晕。这样难受地缓了一会，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到楚知弦这话是在问自己。
但久久未等到他的答复，楚知弦又自顾自地问下去：“你们真的是在那场苍山试炼里相识的吗？”
“真的吗？”
郁青羽：“。”
假的。
鬼知道崔亦编造了哪些经历。郁青羽侧过脸，半睁开眼，淡淡扫了楚知弦一眼。他懒得开口回答这种无聊的、完全不值得他在意的问题，在心里一个个敷衍过去：假的、假的、他乱编，现在我能不能提起剑斩下试炼中遇到的每一只妖兽魔族的头颅还有待试验，但提起剑把你痛打一顿还是没问题的。
……好吵，前世怎么没发现他也那么烦。
郁青羽在行走间不可避免的晃动里寻找呼吸的间隙，楚知弦这种聒噪的存在实在有些扰乱心神。于是他复又睁开眼，注视着楚知弦的眼睛，如有玉石坠溪的好声色在笑意里漾开，他说：“——你不信？那来和我比试一番么。”
楚知弦此时才发现这位郁小公子生了一双极为漂亮的墨绿色的眼睛。
薄寒沉沉千涧深，墨玉拭雪满溪春。
楚知弦一时难答他问，郁青羽将事情说的太寻常，他根本毫无惧意。这其实与他从头到尾印在楚知弦心里的病弱姿态是有些矛盾的，简直压起了一折甚为深重的反差痕。
他似乎有支持他完成这种行动的能力，并且的确敢这样做。
楚知弦微笑着开了扇，绕开了这仿若轻如白雾，又似乎重若千钧的威胁。他笑着停住脚步，天真无邪地摆摆手：“哈哈，郁小公子真会说笑——表哥，我先走了！”
郁青羽这下是真笑了：“不跟着来休息一下？”
楚知弦含笑摇着扇子：“不，不了…再会。”
好，这个吵得要命的家伙是真走了。
崔亦望着他快速移动的背影，不知是无奈还是什么的说了一句：“还好真没让他跟一路。”
郁青羽似笑非笑：“他把你当好兄长，你背后这样嘀咕他？”
“不是我不想早点弄走他，只是楚知弦他——嗯？到了。”崔亦话语一停，入目正是一方精致气派的庭院，布置风格极为熟悉，简直像是一份模板套制的。
“嗯，”郁青羽随意一指，“那边，进去，我困了。”
就是在如此境地他那矜贵气派也难垮了台，数年的争斗不是虚虚拟出的假如，他偏偏也能仿佛无事发生般自然地使唤起人来。
随口膈应崔亦这种事情对他郁青羽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简直就是信手拈来。他愉悦地对自己的表现作出肯定，正准备说你放我下来，却发现崔亦还在往里走。
郁青羽：“？”
郁青羽：“崔亦你——”
一团暖暖的灵力在他周身烘了一下，随即他就被轻轻放在了自己柔软的床榻上。
丝织物软绵绵的质感蹭着他尚且微冷的身躯，郁青羽坐在一团厚厚的锦被上，绵绵的布料被压得微微陷下去，反作用于他的是一种暖融融的包裹感。
郁青羽…郁青羽欲言又止。
止言又欲。
不知是该疑惑崔亦这让他感到一丝古怪的好心，还是该奇怪崔亦就这样任由他随意差遣的反常。郁青羽端着莫名的表情纠结了几个回转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干脆无所谓地放弃，转而纠结一个简单的、容易得到答案的小问题。
“怎么你进来的时候就旁若无人地进来了？”郁青羽成功转移了他的困惑，“……我的侍女怎么没拦住你问问？”
崔亦很自然地扯了把椅子就坐下了，低头在储物囊里翻找东西，闻言头也不抬道：“擒贼擒王，她们府上小公子都在我手上了，谁敢拦我？”
“……师兄，”郁青羽轻轻唤了一声，在崔亦循声而望时回以和气的目光，“我忽然想起上次在雪地里见面时我好像不小心下手太重了…你那条尾巴是不是流了很多血？真是太抱歉了。”
他一假模假样地喊出“师兄”二字一般都没什么好事。崔亦想，他想嘲讽我。
那次见面他们打了很久，称得上是有些两败俱伤。崔亦尚未完全熟练收放他的妖族特征，因此在灵力大波动的情况下那条火红的狐狸尾巴时而就冷不丁地冒出来透透气，被郁青羽的剑气划了好几道。
郁青羽此言，一可嘲他当面半妖身份被揭得尴尬又措手不及，几乎是被人摁着打。二可嘲他功力不够，连自己的狐狸尾巴都藏不好。三可…三什么？算了，天知道他的第三点预期是什么。
崔亦其实对这些已经放平心态了，一声嘲讽只打在棉花上。他站起身，走近了床榻，反而吟吟含笑着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师弟喜欢的话给你摸摸啊。”
话音刚落，一条毛茸茸的、蓬松的、细软的火红色狐狸尾巴凭空出现，环着郁青羽的肩卖乖似的蹭了蹭。
郁青羽…郁青羽感到：“！”
他倏地一颤，反手要拍掉那条尾巴。尾巴却缠住他的手再蹭了蹭，蹭得郁青羽满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尾巴的主人。
崔亦不知何时已将膝盖都压上了床榻，他靠的近了，尾巴活动得便更加灵活，几乎跳脱着他从未在崔亦身上窥见过的亲昵的属性。
郁青羽艰难地按住那条胡乱蹭他的尾巴，抬头看见崔亦发间簇动着的一对毛茸茸的狐耳，整个人都更混乱了。
“崔亦，”他艰难道：“走开…走开，你这个——”
他卡了壳，又缓缓道出一个仿佛很笃定的称呼：“你这个狐狸精。”
“嗯，”狐狸精本人含糊地笑了一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