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弘庆十九年那个秋冬交替的时节，卢冠南带着亡妻韩汐的骨灰离开裕城，再没回来过。后来苏宫明打裕城，卢冠南没来。

这是一个小城，因茶叶、丝绸生意的兴隆，而兴旺。像一个精致的小房子，虽小，却应有尽有。

卢冠南下了马，牵着马儿走过他熟悉的一条条街道。

六年过去，他再次来到知府衙门。这次不是黑夜，不是在苏宫明的引导下。是青天白日，是有兄弟的陪伴，是怀揣皇太子的亲笔文书。

卢冠南知道武经纶不想让他来，不想让他亲自揭开自己的伤疤。

卢冠南站在知府的衙门口，微微笑了笑，他已到而立之年，腥风血雨、家破人亡，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承受的？！

曾经的他被蒙蔽被欺骗，曾经的他在这片土地上大杀四方。

错了就是错了，不用回避。朝廷也好，老天爷也好，怎么惩罚他，他都能受着。

他是卢家的血脉，是对是错，都要磊落！

裕城知府出来大门迎接卢冠南，“下官见过侯爷。”

“知府怎么称呼？”

“下官姓孙名良。”

“孙知府，我们进去说？”

孙良有些惶恐，忙说：“侯爷里面请，里面请！”

两人进了正厅，卢冠南把陈简策的招安文书递给孙良，“孙知府先看看，看完我们再谈。”

孙良双手接过，他先看了看落款——陈简策印。

吓得孙良一下子站起来，他的手有些抖，看了卢冠南一眼。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双手捧着文书，字斟句酌，看完了。

孙良是苏宫明设官建制那一年开恩科的进士，在裕城做知府已三年有余。读书人，对南北方的政务都很上心。他知道陈简策是谁，知道陈简策在苗地竖太极大旗誓师平南，也知道嘉定府已被平定。

孙良一直在等吴王苏宫明的援兵，但一直没来。他想着，应是无力支援他了。

“看完了？”卢冠南适时开口。

“看完了。”孙良把文书小心放在主位的桌上，自己站在主位的一旁。

卢冠南没坐主位，他一进来就坐在了左侧的位置。

“现在沐府和苗瑶土司兵全力支持殿下，南宁行省已经平定，海巡抚已经在嘉定府安定百姓了。洪总督已经打下果子渡，占领了宝山府。”

听到这里，孙良懂了。大夏朝廷的人占领了南梧行省，截断了吴王与南兴的联系。

“现在裕城城外有两万大军。我是裕城人，不想在这里打仗。”卢冠南看着孙良，“我的事你肯定知道了。前尘往事，殿下说都不提。”

卢冠南点到即止，孙良自是能懂。

卢冠南曾是吴王苏宫明的大将，现在带着大夏皇太子的招安文书和大军来裕城，这其中的变化和关系显而易见。

孙良一直点头，他懂。

“孙知府和守将一起商议，我在这等你。”

孙良带着招安文书，急急退了。

卢冠南不急，坐在这里闭目养神，孙良没有其他选择。

半个时辰后，孙良和守将带着府衙内的一应人员，来到大厅，接受皇太子招安。并呈上了知府和守将的印信。

九星收了印信和衙役人员册子，卢冠南站起身，对他们说：“你们不用慌张，一切照旧即可。很快，殿下会安排官员来。到时，还有劳各位的协助。”

孙良躬身道：“下官明白。”

“有劳孙知府，写告示张贴出去，告知全城百姓，以后你们仍是大夏子民。”

“是。”

“殿下说，在赋税徭役上，一定会优待百姓。苏宫明今年的加征，殿下都知道。请百姓不用忧心。”

听到这里，孙良突然跪下来，大声道：“谢殿下厚恩！我代裕城百姓，给殿下磕头！”说着，行了大礼。

“起来吧。你的感谢我会转达殿下。”

卢冠南说着，出了衙门。

“给佐廷传个消息。”

“是。”九星派人去城外传消息。

武经纶并没有带大军入城，只带了武仕和亲兵。他去了府衙，到牢狱里转了一圈。

出来时对孙良说道：“这些犯人不要放出来，该怎么判怎么判。档案存好，新的知府上任后再执行。”

“是。”

“南沽巡抚海刚峦，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整个南方，海巡抚的威名无人不知。”

“过几日，他会来这里看看政务。到时，要你配合海巡抚了。”

“下官遵命。”孙良在心里一阵叫苦。实话说，卢冠南和武经纶没有让他很为难，这二人颇有武将风范，只负责稳住大局。而海刚峦则不同了。

海刚峦的威名，在南方真的是无人不知。当年吴王苏宫明造反，能硬挺的只有一个海刚峦。海刚峦治民，刚正不阿，要求严格。事无巨细，别想蒙骗他。

天下的百姓都希望海刚峦做自己的父母官，天下的官员都怕与海刚峦搭档。

孙良如今是“我为鱼肉”，只能听之任之。

武经纶让武仕打听了卢冠南的旧宅，他去的时候，却并没有见到卢冠南。

这栋宅子没有曲靖府老宅那般威严，也没有那般破旧，却比老宅更加刺痛人心——正门上贴着封条。

武仕想上前揭了封条，武经纶阻止了他。

“不急。这个封条是肯定要揭得，但不是这种方式。”武经纶抬头看看宅子上空的天，“慢慢来。”

当夜两人随着大军，宿在城外。

武经纶派斥候先赶回去给陈简策传消息，大军明日再出发。

武经纶查看府衙里的印信和各种文书册子，卢冠南刚刚从营地巡视回来。

“从曲靖出发前，九星说，你在帮我修老宅。”卢冠南坐在武经纶对面。

“嗯。”武经纶抬起头，“是殿下的意思。”

卢冠南很意外，他以为只是武经纶的想法。

“殿下还要给你写块匾。”武经纶笑起来，“这是殿下第一次给人写匾。”

卢冠南突然站起来，“哎！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还没有谢恩！”

武经纶对他摆摆手，“坐下坐下，不急。等回去你去谢，来得及。”

卢冠南还是有些惶恐。

武经纶又看回文书，“游月兄不用忧虑。殿下年级虽小，但对朝事，他很懂。而且，”他顿了一下，合上了手里的文书，抬起头，缓缓地说：“殿下很了解陛下。”

有些话点到即止，武经纶不能往下说了，卢冠南也懂了。

皇帝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但“皇帝”这个身份，让他不能随便承认自己错了。

陈简策身在皇家，深谙其道。他会用他自己的方式来纠正这些错误。

卢冠南内心震荡，说不出话。

由卢冠南出面招安裕城，既保全了裕城的军民，也让卢家在裕城更有威望。陈简策和武经纶在用他们方式，尽可能弥补卢家。

武经纶和卢冠南在两日后回到曲靖府。

斥候回报，“将军，殿下在城门外迎接大军归来。”

武经纶和卢冠南立刻疾驰奔向城门。

远远地，武经纶看到朱潇、陆炳、孟垚，和一众锦衣卫陪着陈简策在城外等着。

两人提前下了马，朝着陈简策走来。

陈简策站起来，迎接他们，“两位将军，不战而屈人之兵。”

武经纶笑着说：“是游月兄的功劳。”

卢冠南给陈简策行大礼，“草民无以回报殿下厚恩。”

聪明人各自给对方面子，陈简策称卢冠南为“将军”，卢冠南自称“草民”。

“将军快请起。有错要惩，有功要赏。赏罚分明，才是大道。”陈简策笑着看向武经纶，“先生，我说得可对？”

武经纶微微躬身，“殿下说得是。”

卢冠南去安置大军，武经纶带着裕城的印信、文书册子，随着陈简策回了府衙。

午后时分，阳光炽热。

回到后院时，武经纶看到陈简策出了汗。

他拿帕子给陈简策擦汗，陈简策如小时候那般，微仰着脸，等着武经纶给他擦。

“这么热的天，殿下该在府里等着。”

陈简策双手抓着武经纶的衣服，“出城可早些见到你。”

武经纶突然想到了五年前，那次陈简策说要闭关念佛四十九天，待出来那日让他去东宫。

然后他们就是五年未见。

武经纶上前，吻了陈简策的眼睛，“殿下说得是。”

那五年教会了他们什么叫“世事无常”。一个转身，就是五年。

未时过后，天气凉爽了很多。

陈简策召集了卢冠南、刀木旦、葛赞来府衙议事。

陆炳和孟垚在后院树荫下摆了桌椅和茶水，大家围坐一圈。氛围轻松，也凉快。

陈简策先开口，“今日和各位说一说，南宁和南兴两个行省流民乞丐的安置事宜。”

这是大事，大家都严肃了神情。

“苗瑶地域广阔，人口稀少。大片的土地荒着，苗人瑶人不擅长种庄稼。而这些流民乞丐，大多都是失去土地的农民。把他们迁到苗瑶，开发荒地。增加南桂的粮食产量，也有益你们商业。”陈简策缓缓道来，给刀木旦和葛赞接受的时间。

刀木旦确实没想到这件事是奔着他们来的。他一时未能表态，他在思考其中的利弊。

武经纶观察着刀木旦的反应，适时开口：“不是所有的流民乞丐不由分说一股脑迁到南桂去。每个知府衙门要对这些流民乞丐做登记，做考核。每个人擅长哪种农事，都要一一记录下来。凡有一技之长的，比如木匠、铁匠这种，则会特殊标注，列为首选。”

刀木旦点点头，这个他能认同。

武经纶继续说：“这些人到了你们族里，也是登记在册，受土司的统一管理。殿下会安排人到你们那里，和你们一起甄别那些荒地。把能开垦的，分给那些流民乞丐。每个人分到哪块地，你们都要一一记录。”

不待刀木旦反应，武经纶又补了一句，“不仅种庄稼，也种茶。这个要试试。”

“种茶”大大刺激了刀木旦，茶叶值钱。现在沐府的茶叶商人已经在他们那里开店了，生意很好。如果他们本地也能产茶叶，那就完全不同了。

刀木旦心思百转，“但我们的人，还是不会种庄稼，也不会种茶。”

“可以帮扶。比如，土司把十户人家编做一个小队，十户里有三户或者五户是这些流民。这些人得到了你们的土地，作为回馈，就是教你们的人种庄稼，种茶。但是，”武经纶刻意停顿，以引起刀木旦的重视，“这些汉人都是平等自由的，他们不是谁的奴隶。如果你的族人恶意欺压，你要主持公道。南桂按察使也会重点关注这些流民的情况。”

武经纶话说得很客气了，汉人教你们种庄稼种茶，但，不是你们的奴隶。

葛赞突然说道：“也不是人人都喜欢种庄稼。”

陈简策微微笑起来，“土司说得对。这个新政实施了，你们的族人不会一开始就很配合。无碍的。这本是利民的好事，千万不要强迫。汉人无人不爱土地，你们分土地给他们。你们的族人可以观望。等他们看到汉人从自己的土地里收割粮食了，慢慢就会理解种地的意义。到时候，你们再给他们分。”

“殿下说得是。”刀木旦接过了话。

“这些新开发的土地，新加入的人口，朝廷暂时不收你们的赋役。我们先试三年，三年后，我们再定。”陈简策给了最大的甜头。

“谢殿下恩典！”刀木旦带着葛赞给陈简策行礼。

“两位土司请起。”陈简策带着笑意，“沐青云现在想在你们那里发展商业，正是用人的时候。你们看曲靖府也能明白，商业繁荣，这里的繁华不输宸京。以后，你们的族里也可以这般热闹。”

“如果南桂能种茶，未来，北方可能要来你们南桂进茶叶了。”武经纶看着葛赞。

葛赞露出笑容，“听说采茶做茶，都是精细活儿。我们族里的人手巧着呢。”

陈简策笑出声来，“确实，从你们的银饰里能看出来。做得十分精细。”

听到“银饰”，卢冠南心思动了动。想起了那个走路时带着哗啦啦银饰声响的丫头。

陈简策看着刀木旦，“我这里出一个筛选流民、安置流民的章程，你们两位回去看看。有什么问题提出来，我们再商议。”

武经纶递上两本折子，刀木旦双手接过。

说完了流民安置，就要说说接下来的军事安排。

“昨日沐盛送来传书，五日前苏宫明派五万大军围攻鹿城。幸亏洪尘绸的援军到的及时，守住了鹿城。吴军败北而逃。”陈简策笑了笑，“我在宸京组建了一个全部持火器的兵营，现有士兵五千人。此次洪尘绸全部带来南方，就是要一举平定南方。”

陈简策闲谈般说着京师的军事力量，在场的人，该懂的都懂。

“殿下想什么时候去宝山府？”卢冠南问道。一旦确定了出发时日，他要安排粮草先行。

“五日后。”

“是。”卢冠南应下。

陈简策看向武经纶，“传海刚峦来，让他整理南兴政务，安置流民的章程也给他看看。”

“是。”武经纶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