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府西厢房，房里只在武经纶手边的小案上点了一盏小灯。

武仕手拿一盏灯，摘了两个黑衣人的面巾。

武经纶指着其中一个人，“再照一下这个人。”

待武经纶看清了，他摆摆手，武仕熄了手里的灯。

两个黑衣人坐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身后，双脚戴了镣铐。两人抬头看着武经纶，没有丝毫惧色。

武经纶微微皱了皱眉，“沐青云，西平侯知道你来南京吗？”

“老师，你背叛了朝廷。”

一问一答，谁也没有回答谁的问题，却告诉了对方，我知道你是谁。

被捆在地上的黑衣人之一，是南柔沐府西平侯世子沐青云。弘庆十八年到十九年底，沐青云在宸京国子监读书。

弘庆十九年初开始，武经纶在国子监讲《春秋》。

武经纶身后的陆炳默不作声，心里却是很惊讶。万万没想到自己抓到的竟然是西平侯世子。不过转念间，他就明白了，沐府确实有杀那罗的理由。

“为什么杀那罗？”武经纶不理他的问题，明知故问道：“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才能救你。”

沐青云看着武经纶，似乎不准备回答。

武经纶看看窗外，“不说我就把你送对面去。”

沐青云微低头，兀自琢磨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那罗要和苏宫明合作，联合打沐府。那罗这几年训练了四万土司兵。那罗死了，这是就能缓一缓。”

这次行动，虽鲁莽，但武经纶认可沐青云的话。

“西平侯知道这件事吗？”武经纶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沐青云的气势低了点，“我爹不知。他说，朝廷必然收复南方，需要沐府的时候，自会有人来找我们。我们练兵就是。”

武经纶点点头，西平侯老奸巨猾，这段话挑不出毛病。这几年虽然没有主动收复周边，但当初也是狠狠打击了苏宫明，守住了南柔行省，一直是苏宫明在南方最大的威胁。

陆炳见武经纶不再问，开口道：“你们怎么杀得那罗，怎么脱身的？”

沐青云是恨死这个人了，“你是谁？为何拦我？”

“我不拦你，我们的人就得给你做替死鬼。”

“哦。里面那个唱歌的小官是你们的人？”沐青云恍然明白，“我就说一般的小官咋能那么警觉。”

陆炳似乎想过去再揍一顿，武经纶抬了下手挡了陆炳，开口道：“别绕圈子。回答他的问题。”

“我们扮做鬼面舞者，藏在观星阁三楼恭房隔壁。那罗来了，我们就杀了。然后戴着鬼面，出了观星阁。戴着面具，他们分不清我们是谁。”

有侍卫来敲门，武仕出去，片刻后又回来，“对面开始救火了。”

“火不是我们放得啊！”沐青云说道。

武经纶示意武仕，“给世子解绑。给那位壮士接一下肩膀，治治伤。换上仆役的衣服，让他们去后罩房休息。”

“是。”武仕应着。

见武经纶要离开，沐青云大声说道：“你为什么背叛朝廷？”

“沐青云，别说是你，就是你爹来了，也没资格问我这个问题。”

武经纶说完走出西厢房，站在门口，微微抬高了声音：“掌灯。开门。救火。”

“是！”院里侍卫大声应着。

武府灯火通明，大门洞开，武经纶的亲兵整齐有序拎着水桶站在观星宅后门。

武经纶左手缠着白棉布，右手向虎贲卫首领出示了自己的令牌，对方双手奉还，恭敬地说：“武同知。”

“先灭火吧。”武经纶抬头看着正在冒出的烟，轻皱着眉头，他挥挥手，亲兵从后门进入，帮着虎贲卫灭火。

“谢武同知。”这个首领随着武经纶一起往院里走去。

虎贲卫和吴学峰的侍卫军正在救火。

武经纶见一个虎贲卫从最东侧的一个屋子里，拖出一个人，似乎已经昏迷。

人拖到虎贲卫首领面前，那虎贲卫说道：“以为这一排屋子都没有人，不想最边上的屋子里有个人。屋里有浓浓的酒气，桌上有壶酒。不知这人是醉过去了，还是被熏晕过去了。”

这人全身被熏得黑漆漆的，脸上也是，但武经纶已经认出这是谁了。

“泼醒了！”虎贲卫首领话音落，一旁的虎贲卫，一瓢水泼在地上这个人头上。

这人猛地一激灵，没睁眼就开始咳嗽，然后睁开眼睛。

朱潇睁眼见到了武经纶，心里顿时一松，知道今儿这关是过去了。

朱潇咳嗽着爬起身跪在地上，似乎还迷糊着，“走水了？”口齿不清，还没醒酒。

虎贲卫首领很不耐烦：“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朱潇哆嗦着：“我是章台的老板……今晚…今晚孟垚和阮小小来陪客人。我在这里等他们。曹管家……怕我等得无趣，着人送来一壶酒，我就……多喝了点。”

观星阁楼下。

吴学峰让自己的侍卫把观星阁里所有人都赶下楼，看管起来。

正待一一确认，从后院跑来一个侍卫，在吴学峰身侧低声说了句话。

吴学峰皱紧了眉头，略思索，他对身边的侍卫说道：“这些人都看住了，一步也不可离开。楼里的东西都不许动。”

“是。”侍卫应了。

后罩房前，虎贲卫问朱潇：“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话音未落，就听到有一队人从前院过来。

这些人都是当兵的，个个目达耳通，齐整整看向通往前院的胡同。

武经纶也是如此，他已经知道吴学峰在这里了。

胡同里有亮光传来，紧接着吴学峰在侍卫的簇拥下，走出了胡同。

吴学峰抬头就看到了武经纶。

武经纶对吴学峰拱手行礼，“末将见过韩国公。”

“武同知？”吴学峰很意外，“你怎么在这？”

“近日末将旧伤复发，练兵时又伤了手，侯爷给了几天假期，让我回来养养。路上走走歇歇，耽误了进城的时辰，刚刚才进来。我的宅子就在对面，看到这宅子里走水，过来看看。”武经纶抬了抬左手，说得从容。

吴学峰抬头看了看，从马厩烧过来，后罩房被烧掉了一半。马厩那边与隔壁的宅子间有条胡同，邻居的房子被熏得厉害，没燃起来。现在已经灭了明火，但还有黑烟在飘。

吴学峰看看跪在地上的烟熏火燎看不出面目的人，问道：“这又是什么人？”

朱潇抬头看到了吴学峰身后的曹管家，如见到了救命稻草，他往前膝行了两步，就被吴学峰的侍卫拦住了。

朱潇急切地说：“曹管家，我是老朱啊。”

吴学峰马上看向曹管家，曹管家刚刚看到了那罗的尸体，吓得魂不附体。听到朱潇喊他，他一激灵，看看朱潇，又看向吴学峰，哆嗦着说：“是……是章台的朱老板，陪阮小小和孟垚来的。在后院这里等着。”

虎贲卫首领又说了一遍老朱刚刚说得喝酒的事情，曹管家点头说是他派人送的。

吴学峰正在心里琢磨着那罗身死和后院起火的事情，不待他想出什么，就听到外面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

武经纶动了动耳朵，近百匹马，毫无减速，一路飞驰。

吴学峰烦死了，对自己的侍卫说道：“出去看看谁这么嚣张！”

这侍卫疾步出了后门，吴学峰似乎还想问朱潇什么问题，就听到门外传来侍卫们齐声的声音：“参见越王！”

武经纶眼见着吴学峰的脸色更难看了。

武经纶侧过身，伸出右手，示意吴学峰先行。

吴学峰硬着头皮走出后门，武经纶紧随其后。

门外，正是从湘城赶回来的越王李元风。

李元风跳下马，手里拎着马鞭，往上抬了抬，示意大家都起来。

吴学峰和武经纶走上前行礼，李元风摆摆手，“不用了。大晚上的，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拿马鞭指了指还在飘在黑烟，“走水了？”

吴学峰一个头两个大，正准备开口解释。

一个女人的声音先传了出来：“韩国公人呢？”

然后，十几个苗人簇拥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出了后门。

武经纶默默后退了一步。

李元风看看这个女人，问吴学峰：“这女人是谁？”

苗人女子面带怒气，一步上前，“我是葛月，我父亲是葛赞。我们苗族的土司死在你们汉人的土地上，你们打算怎么办？”

武经纶微垂着头，在心里快速推演这些人和事。

李元风皱了皱眉，“葛赞？苗人将军葛赞？”

“对。那是我父亲。”葛月对李元风丝毫不惧。

李元风看着吴学峰，“简单点说，别绕圈，我听不懂。”

吴学峰擦擦额头的汗，“葛赞的女儿代表葛赞，和那罗一起来朝见陛下。今晚，我替陛下宴请那罗。却不料被贼人闯入，暗杀了那罗。”

当初攻打南桂的时候，李元风见过那罗，也见过葛赞，但没见过这个女人。

老狐狸吴学峰很会说话，他上来就说“葛赞的女儿是代表父亲葛赞来得”，但李元风并不上套。

李元风拿马鞭指着葛月，“她到底来干什么的？”

“我父亲说，我来做吴国的皇后。”葛月脆生生的抖下一个巨雷。

李元风立刻转过脸盯着葛月，吴学峰一步上前，把葛月挡在身后，“殿下……殿下，你听我说。这事儿……还在商议中，陛下还没同意……没同意。”

“行。”李元风拎着马鞭，自己原地转了两圈，抬起头对吴学峰说：“这里的事儿，你处理。这个女人，我带到宫里。”

李元风对葛月说：“走，进宫。你想做皇后，总得见见皇帝。”

葛月不怕他，带着自己的人，随着李元风走了。

吴学峰揉着眉心，待他抬头，看到武经纶，又整肃了表情，“武同知见谅，我去里面看看。”这是逐客令了。

武经纶躬身行礼：“末将告退。”

武经纶带人回了武府，陆炳正候在大门里侧。

武经纶带他往院里走，边走边说：“朱潇他们没事。朱潇有人证物证。刚刚沐青云也说了，孟垚和阮小小一直在四楼，那就是在吴学峰的眼皮底下。但，他们一时半会都出不来。事情闹成这样，吴学峰必须连夜查出个结果，明日给苏宫明一个交待。”

两人过了垂花门，继续往前。武府内外，亲兵守得铁桶一般。

“等他们查出个结果，我再去接他们出来。”两人行到正房前的台阶下，武经纶顿住了步子，“你回去给殿下回个消息。估计，他也等急了。”

陆炳思虑了一番，目前也只能如此，“好。”

吴学峰没空琢磨武经纶，“把这个人带到前院，和观星阁里的人一起看守。”

侍卫带走了朱潇，吴学峰去了朱潇的那个屋子。

小桌案上，有一壶酒一只酒杯一叠牛肉，牛肉还剩两片。吴学峰拎起酒壶晃了晃，空了。看那个人的样子，确实醉得不轻。

窗户熏得黑黢黢的，满屋的黑烟，这人都不知逃跑。

除此，屋里没有任何外来物品。

在屋里又转了一圈，吴学峰走出这间屋子。侍卫来报，他们在马厩里发现了苗人跳鬼舞的面具——面具烧剩一半，丝绦全烧没了。大门方向的倒座房最里面的屋子里，发现了两名苗人尸体——全部脖颈处横向贯穿伤，一刀毙命，与那罗的死法一模一样。

吴学峰看了这两个苗人的尸体，刚刚找来的刑部仵作已经在查验尸首，吴学峰命他们仔细记录，才回到观星阁楼下。

剩下的苗人互相指认，都能说出对方的名字。

曹管家指认所有的汉人，全部能说出名字和来历。

吴学峰闭着眼，仔细听着众人的一言一语，旁边有人记录所有的供词。

阮小小站在朱潇和孟垚中间，三人站在人群最后，垂着头。朱潇似站不稳，时不时撞一下前面的人。孟垚赶紧过去说好话，“对不住对不住，我家老板喝醉了。刚刚差点被烧死，幸亏这些军爷把他从火场里拉出来。”

前面的人见朱潇这烟熏火燎的样子，没有发作。

阮小小赶紧搀住朱潇的胳膊，让他靠着自己。

陆炳已经回到了章台，让陈简策和薛涛安了心，静待天明。

武仕给武经纶的伤口换药，武经纶闭目思考明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