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讨厌自己的名字。

明明做着让人不齿的勾当，却还把外表包装的风花雪月。对每一个孩子的名字都细细斟酌，彷佛这里是什么高档的、专门供达官贵人出入的场所。

也许真有贵族会关顾此地，但对于孩子们来说，却没有属于他们的“贵人”。

为着她的相貌，几个大人围在一起很是争吵了一通。她自己抱住膝盖缩在墙角，祈求着他们把她忘掉，最好再把她丢在这里。

还是她身上的灵根更胜一筹，穿着黑衣服的男人洋洋得意，拽着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忽视她下意识出口的痛苦的声音。一旁紫衣服的男子打量着她的脸，把她吓得想要往旁边躲，但是又无处可避。

“真是可惜，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紫衣男子充满遗憾地说道。

“别说了。”黑衣男子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扔给那些修士只会赚的更多，他们可真是出手阔绰。”

听到他的话，几个大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而她只觉得瑟瑟发抖。她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但本能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话。

“还得给你取个名字。”黑衣男子把她拉进旁边的小屋子。她还够不着桌子，只能看见男子坐在椅子上，在桌面上写着些什么。

名字……她不懂名字的含义。自从生下来之后，旁人是怎么叫她的呢？“喂！”“那个孩子！”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都是这么喊她的。

“小孩，你的爹娘呢？”

和名字一样，她也不懂得爹娘的意思，只是懵懵懂懂地摇着头。

“叫沐雨吧。”男子放下笔，低下头来看着她，“从今往后，你就叫沐雨了，栉风沐雨的沐雨。”

那个时候，她第一次明白了，名字就是指自己，这两个字就是指的自己。

“沐……雨……”她小声地发出了这两个音节，虽然眼前人的坏笑只让她感觉到不详，但是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沐雨从心里感觉喜悦。

等明白了周遭的近况后，沐雨就不再笑了。屋子里的孩子们明明都是活人，但是在晚上却互相不理睬，没有动静，也不说话，死气沉沉，彷佛置身于坟场之中，除了沐雨以外，没有活人。

偶尔会有大人进来喊他们的名字，被喊到的孩子麻木地走出去。有的回来后就直直地往床上一躺，沐雨会闻到屋子里蔓延开来的血腥味，也只有那个时候，他才会发出些痛苦的呻/吟声。有的……就不会再回来了。

相熟的面孔一个个离去，沐雨曾经还会困惑，还会去找别的大人问，那个孩子去哪了。但是无人搭理她。只是有一次偷偷溜出去的时候，她看见了有个大人嫌弃地抓起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像扔垃圾一样地丢了出去。

透过昏暗的夜色，沐雨看见了那张脸，她今天上午还见到过这张脸，那个时候他的身上还没有出现伤痕。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极力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安然入睡。

我会和他一样吗？沐雨这么想着，辗转反侧着，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迎来了提心吊胆的第二日。

终于有一日，也喊到了她的名字。

被强行灌下红色的丹药，沐雨痛苦地跪在地上，想要把喉咙里的丹药给抠出来，但这终究只是徒劳。有人在旁边观察着她的模样，并拿笔记录了下来。

在某个瞬间，沐雨已经觉得要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她抽搐了两下，最终昏了过去。一旁的人走上前来，试探了下她的鼻息。

“还有气。”他对着另一边的人点了下头。

“啧。”那边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下，“居然死不了啊？这孩子还真是顽强。扔出去吧。”

闻言，有人把沐雨扛了起来，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又被叫住了。

“这小孩叫什么名字？”

“我看看……”他翻了下挂在沐雨手腕上的牌子，“叫沐雨。栉风沐雨的沐雨。”

“沐雨啊……”恍惚间，沐雨感觉自己听到了某个人的嗤笑声，和她自己的名字。

“栉风沐雨，还真是适合她。”

等到再长大一些，她就换了个房间，和稍大一点的孩子们住在一起。在脱下衣服的时候，她能看见他们身上的淤青，和布满血纹的肌肤。

偶尔他们也会互相说说话。

从他们的口中，沐雨才了解了自己之前一直不知道的事情。

关于父母，关于名讳。

来到这里的孩子都是孤儿，或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母，或父母早死，有的甚至是被自己的父母卖到这个组织中来的。组织会为他们每一个人取上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喊到他们的名字的时候，只会觉得自己的死期临近了一分。

有人私下里悄悄和沐雨说，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呢？”沐雨有些不理解，“你的名字很好听啊。”

而她只是摇了摇头。

“我有名字！”她大声地说着，“是我娘给我取的！我叫桂花！我娘特别喜欢秋天的桂花香……她希望我和桂花一样……”说着说着，她都有些哭了起来，沐雨连忙扯下自己的一片衣角，想为她抹去眼泪。

爹娘取的名字，沐雨听他们提起过，孩子的名字，大多数都是自己的爹娘取的。

那自己呢？她不禁想到。她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见过爹娘。他们去哪了？又为何丢下她？如果他们在她的身边，也会为她精挑细选上一个好名字吗？

但哪怕自己再如何想象，也无法得到答案吧，沐雨低下了头，不想让人看见她的模样。

哪怕在同样的屋子里，哪怕她们有着同样的待遇，沐雨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嫉妒，嫉妒着眼前这个曾经拥有过父母爱意的孩子。她显然以前感受到幸福过，她显然很是喜欢自己原本的名字，所以现在才哭得如此伤心。

沐雨唯一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的眼泪憋回去，然后坐在女孩的旁边，轻轻拍拍她的背，等待她止住啜泣，慢慢安静下来。

在他们的眼中，红色代表着不详。对于沐雨来说，她偏爱安静的蓝色，和天空的颜色一样。

红色的食物让人食指大动，但是对于身在烟影里面的孩子来说，则是如同砒霜毒药一般的存在。没有人想要吃下红色的药丸，但是倘若自己不主动，最后的结果也是被逼迫地吞下，遭罪的还是自己本身。

每次都要以忐忑的心情拿起来，以奔赴刑场的决断感吞下去，从胃中蔓延开来，渗透到身体五脏六腑的痛苦让他们只想干呕，但抵抗无异于蚍蜉撼树。

沐雨一次次地在这样的试验中存活下来，伤痕累累地爬到自己的床上之前，有人还大力称赞了她。大人们记住了她的名字，记住了沐雨，而她并不以此感到荣幸。

“栉风沐雨，和她很是相衬。”大人们这样说着。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是什么好的寓意。以风梳发，以雨洗面。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外面的天气，在这个没有窗户的，连阳光也找不进来的小小屋子里，又谈何风雨。

是辛苦操劳、疲惫奔波的含义，她面无表情地洗了把脸，冰冷的水流进了衣领之中，但她像是没有知觉一般。

给她取这个名字的黑衣男人，又是怎么想的呢？又是覆以了什么样的寓意呢？但无论如何，沐雨都不觉得，那是祝福。

在这个地方再坚强又有什么用，生命的顽强彷佛也像是诅咒。她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走出屋子，房间里的人一个个变少，但马上又会有新人填补进来。而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打招呼，她只能等待着自己接下来无穷无尽的折磨。

她讨厌自己的名字。

某一日，有个心情特别好的大人难得对着沐雨多说了几句话。

“有个和你一样的孩子。”他说着话，看着面上没有丝毫波动的沐雨。

和她一样……和她一样是个孤儿？还是和她一样在试验中多次活下来？

“那个孩子叫云朝辞。”大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而沐雨只觉得他的笑容让人发寒。

“不过他也有一点和你不一样。”大人的笑容带着恶意，就像是阴险的毒蛇，“他是他母亲送到这里来的。”

母亲……为什么？沐雨不理解。孤儿也就算了，为什么会有亲自把孩子送入地狱的父母？

“他母亲还给他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本来来到我们这后，名字是要改掉的，但因为他的名字很契合，所以破例没有改。”看到冷静脸上终于出现裂痕的沐雨，大人接着说了下去。

“他叫什么？”沐雨终于开口。

“朝辞，云朝辞。”

她从屋子里面溜出来了。

这不算很大的组织，但是也有隐蔽的、可以让沐雨感到休憩的角落。她不想再和其他人一起待在屋子里面，她感觉要是再待下去，自己会抑制不住地尖叫出来。

但是那样沉重的黑暗，总感觉会把自己连同叫喊声一起吞没进去。

她不想再去考虑自己的命运，也不想去考虑明天会发生什么。是否会再被人喊过去，是否会有看见自己一个同伴走之后就再也回不来。她现在只想静静地坐一会儿，什么都不要想。

还有她的名字。

得知了其中的含义后，沐雨就讨厌上了这两个字。美好的字眼却藏着恶意的用心，在听到别人用这个名字喊她的时候，她都发自内心地觉得恶心。

可是如果不叫沐雨，她又迷茫了起来。这是她唯一的名字，如果连名字都失去了，再回到之前那个被叫成“喂”的情况里，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你还好吗？”有人走到了她的跟前，沐雨抬起头，发现是个和她看着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手里拿着本书。

“我没事。”沐雨赶紧抹了把脸，却摸到了一手的泪水。

她的内心早就不堪重负。哪怕外表上的伤口可以愈合，心中的孤独与悲伤却没法弥补，也无人倾听。

“你很难过吗？”他抱着书在沐雨的身边坐下。

“我……”沐雨想要开口，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只能怔怔地看着旁边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云朝辞。”男孩抬起了头，那双如同黑曜石的眼睛望进了沐雨的双眼。

是那个和她一样的孩子……自从听到这个名字后，沐雨就一直记在心里。

“我很讨厌我的名字。”她鼓起勇气，第一次将心事对他人倾诉。

“你叫什么？”云朝辞侧过头来看她。

“沐雨，栉风沐雨的沐雨。”沐雨低下了头，想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膝盖里，她苦笑了一下，“很差劲的名字吧？但除了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也不知道改成什么。”

云朝辞放下了书本，给沐雨撕下了一片衣角。

“那就叫暮雨吧？”他的声音像是清晨驱散阴霾的阳光，让沐雨抬起了头，“与我的朝相对的暮。”

朝暮的暮。

看着面前熊熊的火海，沐雨都想要拍手称快。云朝辞走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欣赏组织被燃烧的残骸。

“你想好以后叫什么了吗？”云朝辞问她。

“什么叫什么？名字吗？”沐雨反问。

“对。”云朝辞点点头，“你不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沐雨转过头来看着他，凝视了几秒，然后忽然一笑。

“我不准备改！”少女呼喊着，像是要把这十年来的压抑着的痛苦全都发泄出来。

“我以后就叫沐雨！”她看着云朝辞，坚定地说着，“栉风沐雨的沐雨！”

沐雨：我接受了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名字虽然讨厌，但是也承载了一部分沐雨痛苦的记忆，已经成为了沐雨的一部分。

朝辞的话让沐雨的名字有了新的含义，可以不是沐雨，而是暮雨。

沐雨看到了朝辞没有选择更改他自己的名字，所以也选择不更改她的名字，她是个很勇敢又坚强的女孩子。

与朝相对的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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