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在莲山市体育馆熟悉了一次场地后，时间来到了全锦赛的第一日。

全锦赛，即全国游泳锦标赛，是国内游泳领域含金量最高的大赛之一，每两年举办一次，是国家队和各个省队的游泳好手们都不会错过的盛事。

这一届全锦赛持续六天，采用和世锦赛相同的赛程安排，即每个项目上午进行预赛，晚上进行决赛。

此时已是第一日傍晚，即将决出包括男子50米蝶泳在内的7枚金牌，场馆内气氛很是热烈，座无虚席，来自全国各地的游泳爱好者和顶尖高手们齐聚一堂，观众席上摇旗呐喊人声鼎沸，而分给参赛选手们的看台处各种互相问好、打赌和看见偶像的尖叫声也是此起彼伏。

闻林也很是激动，兰河省队的左下方坐的是辽安省队，他努力压低声音也抑制不住破音地在戚焕耳边嚷嚷：

“快看快看！我偶像任信鸿就在那儿！啊啊啊他是不是在看我！”

戚焕努力掰开他不自觉掐住自己胳膊的手，艰难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个一米八几的大汉像小学女生一样捂着嘴娇羞尖叫简直让他不忍直视。

任信鸿是男子100米仰泳的世界纪录保持者，人是出了名的爽朗幽默，是人缘极好的媒体宠儿。

戚焕顺着闻林指的方向望去，正看到任信鸿扭着头向兰河省队这个方向张望，不知道在找谁。片刻后，似乎是察觉到了闻林太过灼热的目光，任信鸿向他们这里看过来，却恰好和戚焕打量的目光撞个正着——

因为闻林在偶像看过来的那一瞬缩到了戚焕身侧后，只露出半张脸满脸通红形容猥琐地悄咪咪往那边看。

戚焕对他这种叶公好龙式的追星表示极度无语，有些尴尬地和任信鸿遥遥打了个招呼。

没想到任信鸿见了他却是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向他们这里走来。

在十分熟练地应付了三波围上来要签名合影的迷弟迷妹们后，他无视周围人略带惊讶的目光，大喇喇地在戚焕身边的空位上坐下，伸出手爽朗笑道：

“你是温慕涵吧？我叫任信鸿，练仰泳的！”

这自我介绍可太谦虚了，戚焕在训练间隙恶补了这个世界游泳领域的名将们，十分清楚任信鸿的实力和名气，忙伸手和他握住，略带腼腆地笑了笑，学他：“任哥好，我叫温慕涵，练蝶泳的。”

任信鸿闻言哈哈一笑，很是欣赏地拍了拍戚焕的肩膀：“我之前就看过你的比赛！游得相当不错！”

“谢谢任哥，任哥叫我小温就行。这个，”戚焕感觉到闻林捏着他胳膊肘地手臂又在暗暗用力，嘴角微微抽了抽，把他使劲儿从自己身后拽出来，“他叫闻林，也是练仰泳的，是任哥的大粉丝。”

平日里咋咋呼呼的闻林此时像是被点了一键消音，通红着脸伸出手，声音细如蚊蚋地吭哧道：“任前辈，我我我我叫闻林，我是看着您长大的，不是，我是说，您是看着我的比赛长大的，不是……”

“噗哈哈哈……”

戚焕在一旁暗暗扶额，任信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爽朗的笑声里却没有一点嘲笑的意味，反而化解了有些尴尬的气氛。他笑着和闻林握了握手，善解人意地主动提出：“小林是吗？很高兴认识你，要不要让你的好兄弟帮我们拍个照片？”

合了几张影，三人熟络了不少，闻林终于从做梦般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又看到坐在前排的闫昊频频回头看他们，难以掩饰羡慕嫉妒的眼神如欲吃人一般，他就渐渐又抖起来了，脸也不红了心也不跳了，恢复往日的社牛状态开始揽着戚焕的脖子和任信鸿大吹特吹他这个小兄弟有多牛逼，听得戚焕终于还是没忍住翻了一个又一个白眼。

主持人简短的开场白后，此次全锦赛第一场决赛就要开始了，运动员们挨个儿入场，站到了出发点处。

在所有游泳项目中，有三个是公认最累人的项目，分别是1500米自由泳、200米蝶泳和现在正要进行的400米个人混合泳。

第一项1500米自由泳是妥妥长距离不必解释，后两项则类似于田径比赛中的400米，既需要爆发力又考验耐力，十分折磨人。而四种泳姿中蝶泳是对体力消耗最大的，业界有宁游1500米自也不游200米蝶的说法流传。

薛岩最擅长的就是中长距离，他爆发力不算突出，但胜在几乎可以在全程保持差不多的速度，后程发力十分强大，除了200米蝶泳外，400米个人混合泳也是他的强项。

此时他便站在400米个人混合泳的出发点处活动筋骨，似有所感地向看台望过来，恰好和戚焕的眼神对上。

兰河省队的队员们见队长往这边看，立刻开始欢呼起来，又挥手又吹哨地一起给薛岩打气助威。

“男子400米个混没什么悬念的，”任信鸿也笑着冲薛岩挥了挥手，比了两个大拇指，然后和戚焕两人感叹，“虽然在国际上不突出，但国内的冠军绝对是薛哥的，他前一百米的蝶泳就能把第二名甩下去一截，仰泳虽然差一些，但之后靠副项蛙泳也能追。到最后的自由泳虽然不是他的强项，但是别人已经没劲儿了他还能冲。”

果然如任信鸿所说，这第一块金牌被薛岩稳稳收入囊中，引起了现场一阵小高潮。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拿到第二名的是个16岁的小将，和温慕涵一样也是第一次参加全锦赛，就拿到了这么好的成绩，任信鸿也毫不吝啬赞美地夸了好几句。

而之后的女子400米个混就没这么和平了，前三名你追我赶十分激烈，最后排名的用时相差也不大，现场观众们的热情全部被调动起来了，口号声助威声此起彼伏互不相让，十分热闹。

任信鸿手都拍红了，运动员离场后才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道：“现在国内游泳还得是姑娘们厉害啊，不论是世界排名还是人才储备都比男队要强很多，基本上每一项都有能争一争世界大赛金牌的选手。”

“男队实在是有点人才凋零啊，目前也就100米仰、200米自和200米蛙有争金牌的可能，严鹿的200米蛙还不太稳定很吃状态，”任信鸿叹息一声，拍了拍戚焕的肩膀，“任重道远啊小温，想提升男队在国际泳坛的影响力，还得靠你们年轻人啊，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聊什么呢，这么严肃？”

一道温和带笑的声音从他们旁边传来，打断了任信鸿的话音。戚焕循声扭头，果然见到是薛岩，正拨拉着头发从看台中间的通道里走出来，微笑着和坐在通道旁的两人打招呼：

“任队，小慕师弟，没想到你们两个居然凑到一块儿了，是不是在说我什么坏话？”

其他队员们闻声望来，看到薛岩后纷纷嚷嚷起来：

“队长牛逼！”

“岩哥威武！”

“我要给薛队生猴子！！”

所有人都在给薛岩鼓掌，庆祝全锦赛的第一枚金牌花落自家。

任信鸿和薛岩碰了碰拳头：“那可不，正和小温嘀咕你呢，今年厉害的新人可真不少呢，咱们这些前浪还得再努力多扑腾扑腾，争取晚点再被这些小家伙们拍死啊！”

他知道薛岩挺看重这个师弟，也知道他俩平时关系很好，才这样开玩笑道。

薛岩眼底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郁色，除了戚焕无人发觉，依然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在戚焕头顶揉了一把，声音有些轻：“小慕师弟才是要多努力，早点当上咱们国家队的顶梁柱啊。”

戚焕当即拍拍胸脯，保证道：“队长放心，我一定使劲努力，争取早日接过队长的重担！”

话音落下，除了薛岩在努力掩饰吃了个苍蝇的表情，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第一日的项目不多，角逐完最后一项男子4×100米接力后，很快就来到了第二个比赛日。

这一届全锦赛做了一个尝试，为了鼓励更多新生代小将能参与到奖牌的争夺中，赛方将四个泳种的50米和100米两个项目各自安排在了同一天，选手当然还可以同时参与两个项目，但一部分选手会考虑保留体力专心冲其中一项，从而减少一些同一人包揽两个项目同一名次的情况，以此让更多人拿到更好的名次从而受到鼓舞。

当然，王安教练还是给温慕涵同时报了两项，说正好让他练一练比赛时的体力分配，给之后同时参加包括200米蝶在内的更多项目打打基础。

昨天回去以后戚焕从闻林嘴里听了个八卦，说任信鸿是和辽安省男队的副队闹矛盾了才一直在他们看台呆着的。

任信鸿是国家游泳队男队队长，和薛岩一样，也是有国际比赛的时候就去国家队训练，其他时候就回省里代表省队比赛，而辽安省男队的副队觉得任信鸿不常在队里还要挂着队长名号的行为让他很难做，应该把队长的职位交给他才对。

闻林对此嗤之以鼻，私下对戚焕嘲讽道：“心思不用在训练上天天想这些有的没的，成绩还不如我呢就想当队长，有那个服众的能力吗！”

“也就是任哥不和他一般计较。”他很是义愤填膺地哔哔了一大堆，最后还摇头晃脑地总结：“竞技体育，菜是原罪啊！”

而今天一早，任信鸿果然还是来到了他们的看台上，笑着看赛前戚焕和薛岩去泳池里试水，和闻林揶揄道：

“这师兄弟俩感情还挺好哈？我在国家队的时候都听见薛岩提起小温好几次了。”

闻林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小涵子可崇拜队长了。”

他突然想起集训前温慕涵不小心揍到薛岩鼻子上的那一拳，噗地乐出了声，当做笑话讲给了任信鸿听，俩人一起哈哈大笑。

很快，上午人很多的乱哄哄的预赛结束了，戚焕和薛岩都是毫无悬念地进了决赛。

晚上前两个项目是女子4×100米自由泳接力和男子200米蛙泳，之后便是温慕涵和薛岩的男子100米蝶泳，再隔四个项目就是第二天的最后一项男子50米蝶泳。

戚焕溜到看台上和闻林他们聊了会儿天，然后就在一片加油声和闻林鬼哭狼嚎般的助威声中被轰走了，和薛岩一起去候场区做100米蝶泳的准备。

王安教练正在候场休息区忙活，指挥男子4×100米自由泳接力的四名队员去排队检录，两人见他忙着就没打扰，各自去更衣室找队里的工作人员帮忙穿比赛专用的快速泳衣。

戚焕换好泳衣披着羽绒服出来时，薛岩还在更衣室里，恰好听到广播在播报女子4×100米自由泳接力已经比完了，兰河省队拿了铜牌。

王安教练显然心情很不错，走过来拍拍戚焕，嘱咐了他几句，就匆匆忙忙又去带另一个戚焕不太熟的队员去做200米蛙泳的检录了。

戚焕遥遥看了一眼，望见了任信鸿之前提到的游蛙泳的严鹿，是个皮肤十分苍白，颇有些阴郁气质的少年，正垂着眼沉默地听身旁教练说话。

他刚找了个位置坐下，身边就传来了一道带着点挑衅的声音。

“喂，你就是温慕涵？”

戚焕转头看去，只见两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生披着同款长羽绒服一前一后走来，一模一样的泳帽上印着“长林省体育职业技术学院”的字样。

为首的那个在戚焕面前站定，抱起胳膊微仰着头，用两个鼻孔睨他：“你就是那个什么什么蝶泳新星？”

戚焕还没说话，后面那个稍矮一些的就点点头：“刘哥，就是他。”

没得到眼前人的回答，刘哥哼了一声，得意地指了指自己鼻子：“你去年破的全国青年纪录，我已经在训练的时候就超过了。”

后面那个男生冲戚焕用大拇指指了指刘哥，大声道：“超过你了！”

“你不是24秒22吗？告诉你，我可是游了24秒13，比你快了0.1呢！”

那个男生继续“就是就是”：“0.1秒呢！”

“我承认你去年是新星，但是不好意思，今年的新星是我了。”

“刘哥是新星！”

刘哥转头把手点在那个男生头上推了他一个趔趄，骂骂咧咧：“草，你丫能闭嘴吗？老子是在和你说话吗？”

那个男生委委屈屈地低头不说话了。

戚焕靠在座位上仰着身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不是，怎么还有人在游泳比赛前过来喊垃圾话的啊？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俩内讧，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一脸真诚：“刘同学，我猜你想找的人是去年的温慕涵，不是我耶。”

刘哥一腔放狠话的心被拖后腿的同伴浇了个七七八八，闻言狠狠瞪了戚焕一眼，努力把气氛拉回去：“哼，随你怎么说，总之一会儿的50米金牌是我的了，你敢不敢和我打赌，谁输了谁就在赛后采访上承认对方才是蝶泳新星？！”

戚焕挑了挑眉，啪地翘起二郎腿：“哥们儿，江湖上这种赌约的传统，一般是输了的那个要发誓永远不练原本的功法了。”

换到游泳上那就是输了的那个就要换主项了。

刘哥没想到他这么疯敢玩这么大，顿时瞪大了眼，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盯着戚焕气定神闲的样子，迟疑着不敢答应。

后面那个男生哇了一声，眼睛瞪得圆圆的：“刘哥，他居然敢和你打封号战哎！这不得干他！”

“靠！老子和你赌了！谁输了谁以后就不练蝶泳了！”

刘哥被他一激，简直要跳脚了，咬牙放完狠话，也不管戚焕什么反应，拂袖就走，似乎生怕走晚了又被戚焕激得答应什么赌约。

走出两步他又回来拽他的小跟班，嘴里小声骂骂咧咧。背影完全没有了刚来时的嚣张，反而显出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戚焕在心里简直笑翻了。

这个姓刘的男生他从温慕涵的记忆里见到过，全名刘毅首，天赋不错，全锦赛后进了国家队，从蝶泳转练蛙泳去了，最后练得还挺好，成绩偶尔还能在严鹿状态比较差的时候超过他。

反正赌不赌对他未来都没影响，戚焕实在没忍住想逗逗这个中二少年。

很快，王安教练过来了，狐疑地打量了几眼戚焕的表情：“刚才有什么情况吗？”

见戚焕摇摇头，他也没再追问，拉上他就往检录处走，一边絮絮叨叨地给他纾解压力：

“别紧张，全锦赛和别的比赛也没什么区别，你还小机会多的是，目光放长远，不要局限在眼前这一时半刻的……”

戚焕笑笑，冲王安眨眨眼：“教练，你也太看不起你的得意弟子了吧？哪有您这样给队员泄气的啊？再给您一个激我拿金牌的机会。”

王安冲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笑骂：“和闻林那臭小子学得油嘴滑舌的，我这不是怕你头一回参加全锦赛太紧张吗？”

骂完他又揽过戚焕的肩膀，压了压，语重心长道：“不论是这次也好，还是以后大大小小的各种比赛，你记着，不要把一场比赛的输赢看得太重，尽力而为就是对得起你自己的努力了，输了也无所谓，回来接着跟教练学就是了。”

戚焕嗯了一声，郑重点头。

他感到在这一瞬间，心里似乎有一股不属于他的暖流在涌动，鼻头也忍不住一酸。

上一世温慕涵得哮喘后的三年里，最操心他的人就是王安。

除了亲力亲为紧盯温慕涵的健康状况和治疗进度外，他还经常拿着医疗团队提供的数据仔细斟酌温慕涵的康复和训练计划直到深夜，并且一直在鼓励温慕涵不要放弃，虽然因为温慕涵不听话擅自加练而严厉地训斥过他几次，但他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只是像那个年代的很多父亲一样，他也很少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爱。

然而从小没有和父辈相处过的温慕涵并没能明白王安对他父亲般无言的爱，还在薛岩状似无意的引导下，总觉得教练对他已经失望，愧疚于自己对不起教练的栽培而常常逃避与王安的相处。

被母亲和弟弟陷害后，百口莫辩的他更是一点都不敢去想王安会怎么看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就匆匆逃离了亚江市。

等到薛岩瞒着王安嗑兴奋剂又火速退役后，直到这一年才稍微察觉到了一点这个徒弟的本性的王安，才终于一点点弄明白了一切，却已经为时太晚。

温慕涵去世后他一夜白头，整个人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几岁。

他试图替温慕涵平反，但还停留在纸媒时代、连智能手机都没用过的他哪里玩得过早已深谙互联网营销手段的薛岩，很快被薛岩引导舆论风向，扣上了个“认为薛岩奖金分给他的不够多才跳出来背刺徒弟”的帽子。

他心寒至极，意兴阑珊地辞去了国家队和省队教练的职务，彻底放弃了他追求了一辈子振兴中国男子蝶泳的梦想，回到老家找了个小学当体育老师去了。

后来他总是在酩酊大醉后哽咽地看着虚空某一点，絮絮叨叨地说他不是个好师父，既不懂育人先育德的道理，瞎忙活十几年教出个垃圾来，又没能保护好他视如己出的孩子，实在是个废物。

由于酗酒太多，他不到五十五岁就因为肝癌去世了。

……

而现在，这个刚刚四十出头的男人正值壮年，眼睛里还熊熊燃烧着希冀，一切都还来得及。

看了眼远处刚从更衣室出来往这边走的薛岩，戚焕拍了拍王安的肩膀，声音不大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桀骜：

“教练，您老就等着以后数我挣回来的世界冠军数到手软吧！”

王安看着面前少年还未完全褪去青涩却满是意气风发的飞扬神采，恍惚间有种莫名的感觉，似乎觉得自己心底某处缺掉的一块什么被补上了，满满胀胀的很是熨帖。然而再想细究时，那种感觉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回过神来，听明白眼前人说的什么后顿时哭笑不得，抬腿给了小徒弟屁股一脚，骂道：“臭小子，全锦赛还没上过呢就开始想什么世界冠军了，别给我好高骛远！”

主角团集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