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钰入睡前,大抵怎么也没料到。
师徒重逢的第二夜,他就做春.梦了。
谢尘钰还是南朝殿下那会儿,也做过类似的梦,年少心气旺,简直臊得利害。
每每回想,顿觉颅内发热,心智被一股邪念笼罩,激发出的野性不再受自己控制。
爱慕偷涨,起了龌龊的欲念。
太子殿下十七岁,第一次有了心上人,胆战心惊,不敢吐露。憋到最后,他连直视那人的眼睛,都会害羞到脸红。
那时,季念昭批阅谢尘钰的功课,一塌糊涂,不堪入目,简直头疼。实在想不明白,太子课上动不动就红脸低头,这是闹哪般?!
后来却不是那样了。
谢尘钰依旧还会梦到那个人,只是梦里的画面褪了颜色,焚烧成灰。南朝瓦窑的女儿温柔乡,早被人砸得稀巴烂。前尘旧事,相顾无言,只剩下血泪涕泣,生死两忘。
梦里的心上人,变成了无数具枯白骨。
谢尘钰脚步顿住,双目茫然。
飘在颅顶的天似乎即将坍塌,一片又一片乌漆嘛黑,惊叫的鬼脸,哭泣的死人面,哀嚎的五官,就这样晃悠悠从头顶像河川一样倒流。
然而那些都只是乌云。
今晚的梦,和往常不太一样。
因为谢尘钰看见了坑底那个浑身血污的人影,突然反胃,觉得一阵恶心难受。
面前是一口极大且极深的沙坑,坑底积满腐朽的白骨架,再往上则是凸起的小型尸山,均着软甲。无数的手脚折叠弯在一处,无数的头颅软趴趴地坠在沙里。黑红的沙子往四周堆积,和死人掺在一起。
这样的场景,不难猜到,昨夜必有人在这里一直刨坑,直到挖到沙坑的最底层。
起风了。
黄沙裹着血气扑面,沙尘暴隐约出现在天地交界处。
再过不久,这些沙坑就将被风卷平。
裹在血浆里的泥人睁着眼,仿佛死不瞑目。
谢尘钰知道那人还活着,但并不打算救他。
这是八十年前的梦境。
他站在坑边,安静地望着下面,等待梦境的场景转变。然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往这边奔。
泥人的指尖动了动。胆大的秃鹫盘旋下落,啄食他翻飞的血肉。在这处千人坑里,这具最为新鲜。
马嘶声,勒绳声,铁甲碰撞声,杂乱的步伐声,那人沙哑的呼叫声。
终于。
谢尘钰撞见了师尊仓惶闯入的身影,季念昭看见了二十二岁的谢尘钰。
“谢尘钰,出来。”季念昭下马冲到坑边。
他跑得太急了,一脚踩空,坑边的新土构造很不稳,簌簌掉下大块,险些连人一起落下。
沙子砸在泥人的胸腔。
“快出来!沙尘暴马上就要来了!”那白衣男冠把马绳往坑下抛。
“师尊。”泥人的眼珠险些被秃鹫啄掉,僵直一转。
“出来!”季念昭慌了神。
泥人一动不动。
谢尘钰冷眼旁观这一切,梦里的两人自然看不见他。
天际灰黄的泥沙滚滚,愈来愈近。
季念昭探出半个身子,严肃道:“谢尘钰,我命令你——立刻,马上,随我回京。”
秃鹫扑翅,在厉声恐吓下,遗憾地放弃这具即将到手的新尸。季念昭看了眼远处的黄沙,又将目光投向坑底。
时间快来不及了。
沃野惶恐,黄沙四起。
心间徒然升起一股愤懑,莫名的怒意和恐惧翻涌,如同一只巨手攥住他的心脏,紧捏,往死里掐。谢尘钰的胃恶心地泛酸,想吐,弯下腰,额角渗出大片汗。
“出来!”谢尘钰步步后退,手心汗涔涔。
他往四野吼。
到底是谁?这不是梦境,完全是昔年场景的复现,有人刻意制造了这场幻境,是谁?!
幻境里,师徒的对话还在继续。
泥人的嗓子滚了滚,声音从嗓腔扯出。
“我是太子啊——是南朝未来的国主。我的臣民还在长川等着我——”
“师尊,南朝亡了。”
“我既不能让我的臣民复活,亦不能建个新朝,再打着南朝名号自欺欺人。”
“师尊,我该回坑里去。长川那么多窟窿,随便哪个,躺进去,再不出来了,和我的臣民待在一块。再不出来了。”
那个半身染血的白衣男冠耐心继续:“我说你成天想着斩妖除魔,只学表皮的剑法修术,终究是学得肤浅,连最基本的一层都没有学到。”
“你可知山上那些隐世宗门的第一课,修士们会教那些新来的凡俗小孩什么?”
梦里的谢尘钰无神地望他。
季念昭深呼吸道:“是接受。”
“凡人活得太短了,所以很多事来不及思考,修仙者如若幸运不陨落,能多撑个千百年。时间一长,见得人事就难免更多。仙门第一课,为得就是防止弟子自乱生心魔。”
“我劝不了你什么,说几句类似‘前路光明’,‘不念过往’的话,倒是轻松了,好人也做了,但又有谁能不在意躺在坑里的那几十万白骨,谁能没心没肺到所有的都没发生过。”
“所以宽慰的话没用,我也不说。但你得接受。接受一夜国破家亡,接受从天之骄子变成泥泞,接受你的傲骨被磨烂,接受你的好心被辜负,接受被世人误解,接受昔日所有的荣耀黯然失色。”
“因为那个最想要你活下去的,不是我,亦不是你爹娘,是你自己。”
“我救你那日,你已昏倒在坑外。是你自己从白骨窟里爬出来的。”
他逼问坑底的太子殿下:“你忘了吗?忘了曾经的你,是怎么想的?”
季念昭扬起马绳,缠住泥人腰身,将谢尘钰生拖硬拽上马。
金戈扭转,黄烟中两点往苍莽大地远去。
“放我下去。”泥人回光返照般目光凛凛,伸出那双手,细密破裂的小口,刀伤剑伤,破开的皮肉下有骨头裸露。
他瑟缩地摸上了季念昭脸颊。
黑马与黄沙赛命。
谢尘钰坐在季念昭腿上,他的下肢筋脉均已断裂,几乎坐不稳,季念昭纵马捏他腰。太子殿下先一步凑近,沙子扑到唇舌间,又被唾沫濡湿。
两具身躯随着马匹的颠簸微微颤抖,他们在玩命似地发癫。
口中烈火蔓延灼烧,仿若置身一片战场。季念昭先前奉行敌进我退,一而再,再而三,马背上无异于被逼至墙角,也是积出了一腔火气。
两人唇枪舌战,津液顺着唇角挂在下颚,淌下。
气氛如干柴烈火,点燃后急迫到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纷纷激起野性,你推我搡,躁动不安,嘶哑,踢踹,如同两头野兽的博弈。
季念昭双手无空,毫无抵挡之力。
谢尘钰胸中恶意澎湃,他扯住季念昭的发丝。季念昭面视前方,憋了憋,没忍住。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
肆无忌惮。
谢尘钰把连日来的怨气全发泻出。
他一遍又一遍在季念昭耳边叫:“念昭。”谢尘钰撕磨他耳垂,“不要抛下我。念昭。”
黑马还在沙场四蹿。
太颠簸了,即使不是季念昭所愿,他甩掉额角冷汗,低吼骂了句,不大听得清。
沙砸得几乎睁不开眼。
季念昭凝视着谢尘钰的脸,全是血和灰,只能看见那双痛苦大睁的眼。
只听几道迅猛如恶鬼的嗥声,破烂的旗帜还挂在远方的杆上,数道青影从旗堆后滚来。
几只细胳膊大肚囊,呈现尸绿色的长条鬼摇晃向两人飞奔。小鬼们七手八脚迅速缠住马身往上爬。坐下的马受了惊,反身往黄沙来处冲。
季念昭似有所感,错开谢尘钰黏糊的吻。他夹住马背,前蹄腾空,众人众鬼失了落脚点,一齐往下坠落。他以背护住谢尘钰,勒住缰绳,扬起马鞭,将他结实捆在马背后。
“西南方,转。”
一拍马屁股,黑马刨蹄,转向奔逃。
谢尘钰挣脱不得,被马背癫了几下,咳吐出一背的血。他看着越来越远的师尊,终于清醒过来,怒号比小鬼还疯狂。
谢尘钰哀求道:“不要抛下我!”
季念昭最后望他一眼:“殿下,乖,回京。”
“你要留在长川,对吗?我们一起。我们和南朝的臣民们一起!”谢尘钰趴在马背上。
季念昭又拍马屁股一下。
谢尘钰疯狂地扭动,想挣脱身上的缰绳,然而季念昭早就料到他的动作,缰绳像铁笼一样禁锢着他,保护他,收紧不放。
马骑驮着谢尘钰冲出长川。
季念昭摸了把衣袍下摆,湿了。
马背上的谢尘钰又哭又笑,浑身疯狂地颤抖,不知拼命哀求了多久,求师尊放他下马,不要再丢下自己一个人。突然某一句话后,无论怎么喊,嗓子彻底哑了,再发不出一句。只好嘴唇翕动,小声呓语。
季念昭使了狠劲,这匹马陪他很久了。
马受了惊,不知道季念昭用了何种术法,它仓惶地载着南朝仅存的皇族,不知前途,搏命狂奔。
然后毫无征兆地倒下。
这匹马也死了。
深山静夜,有户人家还在熬药,了了的炊烟在月光下飘啊飘,蒙着水汽。谢尘钰躺在人家的院子里,院里地上积了一堆竹叶,还有孩童留下的风车,和着溪水击石的鼓点,在夜风里打转。敌军和鬼魔都消弭无踪。仿若隔世。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谢尘钰不记得了。
只记得天光破晓,他浑浑噩噩地爬回东宫。金银殿的台阶侧有一朵野菊。
不美,却突如其来撞进他眼里。谢尘钰蹲坐花旁,静看红日逐渐凌天。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也不记得了。
只依稀想起当时脑子里“啊”了一声,他看着掌心里积起的一汪水,才发现自己在哭。
“无聊的把戏。”谢尘钰捂胸,凝视梦境的目光越来越复杂。
虽然有外人入侵的痕迹,毕竟是自己的主场,他心下一动,手中多了金乌剑。
泛寒的锋芒毫不保留,如冰凌围剿。只一抛手的刹那,洞穿阶前那人的喉咙。
谢尘钰杀了曾经的自己。
也驱逐了侵入梦境的异客。
野菊花凋零在脚边,梦已碎,谢尘钰缓缓睁眼。
另一头。
季念昭对着自己的梦境啧啧称奇。
只是梦的画风,实不相瞒,他觉得不大对劲。有些过于与众不同了。这里的场景,与其说是回忆,更像睡前读了些话本子,梦到了不该臆想的内容。
脚踝又被人栓了金链子。
而他的孽徒之首,谢尘钰,就站在自己身前。
“师尊,徒儿思前想后,沦落成今日的模样,你有很大责任。首要是未尽为人师的教导之责,这几本书,还请你细讲。”
那人先开了口。
季念昭闻声一怔,浑身寒毛耸立。太正经了,不对,太奇怪了。谢尘钰要是醒来真用这样恭敬的语气同自己说话,真是白日活见鬼!
不过一想到是梦,季念昭思忖:当然正常。我这样的正派修士,梦到的自然都是传道授业,力挽苍生的正经事。
季念昭拿起书,低头看,是一本后人写成的前朝史,此前朝正是南朝无疑了。
他翻了几页,讲得从开国到亡国共六百余年的大事,只是作为末代太子,拎这本书让自己讲,分明不怀好心。
季念昭:“这本讲不了,凡俗中事干预不得,换一本。”
梦中的谢尘钰很乖巧。
二话不说,便换了一本。
季念昭一翻,倒不是南朝了,是北魏的《开国志》。北魏,正是灭了南朝,占领其故土的敌国。
这要怎么教……教你如何成功成为末代太子?颠覆祖宗百年基业?季念昭陷入沉默,终于艰难继续:“再换一本。”
谢尘钰没说什么,依旧照做。这次果然又换了另一式样的书。
季念昭随便拨到一页,少有几个文字,多是图,标的是“采阳补阴”,然后是极具冲击力的画面。看得出作书的先生颇有想法,除了老生常谈那几式,还创新了大半。
谢尘钰也坐在桌前。可是这一桌自然只配了一把椅子,季念昭坐了他就没别地坐,只好横亘着懒散搭季念昭大腿上。
谢尘钰懒洋洋开口,指了随便一个招式:“师尊,教我。”
季念昭如遭雷击:“再换一本。”
谢尘钰:“没了,就这本。既然师尊不愿教,弟子就自学。时辰还早,我们不如实践一番。”
说罢他搂着季念昭腰,刚好将他卡在自己与椅子之间,动弹不得。
两具柔软的躯体轻触,陷在椅子里。
谢尘钰盯上了季念昭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