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神女了，怎么还会有肉身之苦呢？神教来求仙问道，求的什么仙？问的什么道？”他继续咄咄逼人，探出身子环顾四周道：“你要看病？患者没来，看什么病？我看你倒是身上有点毛病，肺腑积毒已直心脉，余日不多啊。”

这个兼善仙人，看起来也不兼善嘛。洛河找了一课离他们近的树坐下，竖耳细听他们的对话。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吃瓜看戏的感觉，恨不得搬个小马扎坐下嗑瓜子。

仙人向后一躺，靠在木椅上。元安脸上没什么变化，他问：“有什么办法，能治好她吗？”

“有啊，”兼善仙人左腿翘起二郎腿，右手从怀中摸出一只玉瓶，在手里把玩两下，突然凑近元安道：“我有一瓶使腐肉长新，起死回生的神药。”

“只需要微末，就能使白骨生肉，枯木开花！”他坐直身子，松开手，将玉瓶呈现在元安面前。

元安眉头上挑，目光紧追着石桌上浅碧的瓶子，老人也不卖关子，他细瞧了对方一眼，冷笑一声，从袖口掏出小刀，在手背上划开一道鲜血直流的口子，然后打开瓶塞，将白色粉末倾倒上去。

其实以兼善仙人的名号以及元安走投无路的现状，他若真想给，大可不做演示，只需狮子大张口地开价就好，元安根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治愈主上的希望。

但兼善似乎并不想就这样放过他。

白色粉末迅速化成无色粘液，附着在伤口上，而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直到老人再抬起头来与元安对视，他的手背上已如新生般光滑。

“怎么样，老朽没撒谎吧，这可是给圣上留的神药，轻易，不可示众。”老头摸着自己长长胡子道，一只手摸索着还敞口的玉瓶，猜不透在想什么。

“你要什么？”元安目光凌冽地看着老头，而下一秒，藏在袖中的刀剑已出，直取对方额前命门。

“哈哈，翉笃小儿还是狡诈，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办法吗？”元安的刀背卡在兼善颈部，两人贴的极近，元安来不及接住玉瓶，就见老头好像预判了他的行动一般，在他袭上来的前一刻，将手中的东西抛上天空。

里面的粉末像光子一样纷纷然然撒下，落在山崖的草地上，溪谷中，又被二人吸入肺腑，唯独带不回天上城了。

“你！”元安刀背逼近一寸，脸色发青，而瓷瓶早已在地上碎成几瓣，他低头，蹲下身，不管不顾地收集起地上瓷器碎片，希望里面多少能有一点残余的药。

“做人，要讲诚信。”兼善仙人坐回原位，摇头看着元安后背：“没用的，你们主上的眼睛，至少要敷三个疗程才能有所好转，这一点，怎么够。”

“……”元安沉默地将所有碎片捧在手心，假装听不见兼善的话。

“这样吧，你要是能不用你的肢体，也不用任何工具就将这碎片捡起来，我就再做一瓶给你，如何？”

元安愣了一下，他没答应也没回绝，还是在执着地用手将地上碎片一片片捡起来。

躲在树下的洛河也好奇地扬起脑袋，想看看这两人接下来的动作。

“不答应？不答应就算了，摔老朽一瓶药，还没找你这小儿算账呢……”兼善眼睛不眨地盯着元安，元安已经将所有的碎片捡完，他俯下身，将手里所有的东西都放在桌上。

“老朽还以为你真的很在乎那神女，没想到，也是个……”

瓷器碎片与石桌，清脆一声响。

他将五指摊开，与瓷片一起，放在兼善的眼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短刀刀背折返，如案板切肉一样，生生砍下自己左手四指。

兼善整个人都傻了，他哆嗦着唇看着眼前的疯子，只是这还没完，死疯子除了脸色变白之外，没出声，没犹豫，仅用左手剩下的拇指和手掌，将右手四指又齐刀切下！

气血翻涌，逆着经络望上，八个伤口齐齐涌出鲜血，元安用腕将组织和碎片一起推到兼善眼前，平静道：“我没用我的手。”

他不在乎，他当然不在乎，别说几根手指了，若是真能拿到救洛河眼睛的神药，要了他的命又如何。

“你…你！你这个疯子！”

兼善虽已被吓破了胆，但好在他云游多年，也算有点见识，不至于昏死过去，只是脚步显得比元安还要虚浮，唯恐自己被他缠上，抖着手从怀中又掏出一个玉瓶，也没要桌上的东西，丢给他，就向自己来时骑的骡子快步走去。

元安接住玉瓶，收进怀中，看着桌上的断指，若有所思，从袖中抽出一块丝绢，将断指都包了起来。

画面到这里就结束，洛河身子一重，像是被什么东西拽入黑暗，又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这一觉睡得沉，以至于辰时春华来喊她时自己也没醒，硬是睡到快正午，睡了个饱。

她睁开眼一看外面日头，吓得从床上弹起，随意扒几口桌上的饭菜，就向陈箢浅匆匆道别，她没忘记，今日还有大事要去办呢。

走的时候太匆忙，撞到了“真-睡在马厩”的元安，她的表情比见了鬼还古怪，什么也没说，赶紧就逃走了。

她今日的计划本是潜回明月堂，继续观察林姑姑，但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她们常去的那几处宫苑碰碰运气。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消失的蒋鸯，翉笃与自己的关系，她冥冥之中有预感，就连林姑姑所行的祭祀，或许也与自己有关，至少，与翉笃有关。

在翉笃成为国教后，空生使徒逐渐独立出来，成为一只皇室外的军队，他们日常的职责除了维持神庙中的秩序，保护信徒之外，它也履行了作为军队的部分职责，就是守护圣地。

圣地是所有翉笃信徒趋之若鹜的地方，也有不少异国信徒前来朝拜，于是时间长了，空生也衍生出另一义务，护送异国信徒来往。这一职责开始时只是暗中进行，给使徒们收点酒钱，钱也不多，人也不多，谁也没放在心上。

但事情发生在某一天，东方的依兰王朝送来一封给空生使徒的信，一下引起了皇室乃至全国的轰动，信中褒奖了使徒们的勇气，并声称某位使徒曾将他们小皇子安全送回，为表感谢，献上了黄金珠宝无数，甚至还划了一小块疆域，希望能有使徒能前往，永居在该处，专门护送依兰的翉笃信徒前往圣地。

随着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空生逐渐与羽嘉内部的翉笃割裂开，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最终形成一股无人能够控制的力量，而权贵的侵蚀早已使其内部败坏不堪，有辱神教风气，于是到了第十三位神女使，她决定力排众议，解散空生的存在。

神教离开了使徒就变得软弱无力，而使徒离开了神教便也像抽了主心骨，各自分据，换地为王。这样做反而利好羽嘉皇室，他们迅速集结兵力，将分散在各地的使徒们逐个击破，而在暗中等待多时的俗世党也同时一举冲出，朝廷上打压神教党，四处罢免庙宇，改换朝纲，扬眉吐气。

而剩下的，都早已不成气候。只是打着空生的名号，接一些散活儿，又时常被官府打压，与匪帮不相上下。

这一状态持续了五十年左右，散播到民间的，信徒也好，教义也好，都所剩无几。这也是为什么昨日听闻宫中还有数量庞大的使徒时，洛河会感到如此奇怪。

这样一股神秘而庞大的力量，怎么会如此简单地被根除，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涌动，而元安，就是激起千浪的一石。

洛河刚从陈箢浅居住的玐宝洲中走出，余光看见右侧自己抛尸的水井，她想起脸色惨败的女尸，打了个寒噤，不由地加快脚步，沿着路向光就居的方向走去。

可偏生这一眼，让她瞧见了什么不该瞧见的东西——她分明看见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水井后面动！

是什么东西！

她走了几步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可是这一看不打紧，她看见比鬼还要恐怖的东西！

是蒋鸯，她怎么在这里！

洛河手脚动得比脑子快，她双眼圆瞪，当机立断，向水井的方向跑去。

而蒋鸯也看见了她，她身上衣服已不是那日那套了，背后的桃木剑也不见，看见洛河，脸上露出惊恐表情，拔腿就向反方向跑。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洛河个子比蒋鸯高得多，两步就揪住女孩的衣领，把她拽住。

蒋鸯也不是吃素的，她伸手扯动洛河的手臂，强硬挣扎地向前跑，洛河手臂被小丫头的牛劲拽得生疼，手腕上伤口也有撕裂的征兆。她一脚踢在蒋鸯的腿弯处，一个横扫将她带倒，气喘吁吁地问：“你去哪里了？”

蒋鸯手被洛河捏住，后背被用膝盖顶住，听到这话，她扭过头，话语激烈。

“贱人！和你有什么关系，放开我！”

洛河怎么可能遂她的愿，她将她的手捏的更紧，皱眉道：“你在光就居，到底发生了什么？”

蒋鸯脸都憋红了，别着脖子，挣扎道：“不要你管！所有的事情我都会自己去做，我不需要你！”

“从光就居出来后，我再也没找到过你，你到底去哪里了？”洛河有点把持不住她，使了些力把她身子压低，语气急速道。

蒋鸯几乎脸朝地贴近泥土，她拼命扭动，想要挣脱洛河的束缚，厉声道：“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你去找过我吗？你有回去过吗？你见过小白吗？是你说要揭发林姑姑的，你自己倒好，假死骗过所有人，再转身就投靠了贵妃娘娘！”

“很爽吧洛河？欺骗所有人，成为最后赢家的感觉很爽吧！”

“你在说什么？！”洛河跟不上那个她的语速，虎口被对方狠狠一掐，吃痛松手，蒋鸯趁机从地上爬起来。

“那天我尾随林姑姑去了她的住处，逃出来后就看见你从贵妃娘娘的屋里出来，你问我我做了什么，我还想问你你做了什么！”蒋鸯双拳紧握，眼角盈着泪花，目光死死抓住洛河，咽下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