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科仪险

苏砚和这个午觉睡得很不安稳，白日梦断断续续地做了三个。

最后被一阵恼人的动静声吵醒，彻底没了睡意。

他疲惫地掀开眼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隔着过道的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

高修杰举着手机，一下又一下地划拉着屏幕，炫耀似的给邻座的人观赏自家宝贝女儿的美照。

明明没有半点旖旎的氛围，却还是叫他看得心烦意乱

轻咳几声过后，成功地引来了高修杰的注意，他讶然道：“老大，你醒了啊？”

苏砚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问对方距离列车抵达还有多久。

高修杰切出相册，如实答说：“十多分钟就到了。”

苏砚和说好，起身去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下。

重回车厢，高宋二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下车了。

下午两点三十八分，列车准时抵达北川市。

从高铁站出来，三人连酒店也没去，上了出租车直奔北川大学。

午后的蝉鸣摧枯拉朽般响起。

车子驶入校门，停在化工学院门口。

一路上，苏砚和简单交代了此次行程的重点。

就在上个月，苏大校友匿名捐赠了一笔数额高达千万的善款给了母校。

这笔钱一部分用来建设学院的实验楼，另一部分被用作设备的采购金。

宋予凝由此得知，他们此行的目的便是来和院方负责人对接这批设备的科仪综合险。

“待会儿上了楼，先去核实设备的基本情况，产品说明和进关价这些都不用我说了。”

下了车，苏砚和领着人往实验楼走，边走边叮嘱：“毕竟是进口的精密仪器，都打起精神来……别疏忽了。”

高宋二人闻言，点头如捣蒜。

苏砚和停下步子：“晚点校方的人可能也会来，我们速战速决，不要耽搁时间，明白吗？”

高修杰忍不住问：“老大，精密仪器的保额至少要上百万，那这回？”

“没错。”苏砚和这才和他们交了底，“设备是D国空运来的，刚到没几天……要不然我们也不用跑这趟。”

这话无异于是一剂兴奋剂，一针下去高修杰激动不已。

“照这么说……咱们这笔业务至少也……”

说话的同时，三人已经来到实验楼的设备仓库。

仓库大门敞开，一名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从里头出来。

相视一眼，对方扬眉笑道：“砚和，你总算来了！”

苏砚和见到旧友，张开臂膀上前微微抱了一下，“师兄，久等了吧。”

“何止啊！”对方敛了眸，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对陌生男女：“两位是？”

苏砚和伸手做了个简单的介绍：“高修杰，小宋，这位是丁锐，北川大学的研导。”

丁锐长了张西北男人特有的黝黑脸孔，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看起来憨憨的，没半点搞学术的架子。

“行了，再这么喊真是寒碜我了。”他拍了拍苏砚和的肩说，“邱老师在里头等你呢，走吧。”

四人先后走进仓库，穿过昏暗而笔直的长廊，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是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器械设备。

不多时，他们从另一扇门出来，路过走廊最后在某间办公室的门前停下脚步。

丁锐轻轻叩了叩门板，屋子里传来一道年迈的声调，“进。”

他推门而入，脸上笑意不减：“邱老师，你看谁来了？”

苏砚和三人跟随他的身影走进办公室，只见书桌前坐着位头发花白、年逾古稀的老人。

对方执着老花镜，正眯眼凝神默读手里的文献材料，闻声抬起眉角，额头布满沟壑。

“邱老师，叨扰了。”苏砚和见到从前的老师，流露出几分谦卑的神态。

邱炎奕也算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的眼睛不好使了，耳朵却还灵光着，“砚和！我看看……还真的是你！”

师生俩寒暄过后，最后苏砚和又拉着两位下属给他介绍。

“邱老师，这回难得来……晚上聚一聚吧？”他问邱炎奕意见，暗地里却已经提前做好安排。

邱炎奕一把年纪的人了，早就不在乎这些场面活。

他摆了摆手指挥人坐下，然后又开始谈起正事。

“校方这次愿意把善款用到咱们化生学院，也是大大地出乎我的预料。”

邱炎奕笑起来眼角眯成一条缝：“我听这事能成，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苏砚和眉目舒展，是愉悦的表情：“难得叫邱老师记挂了。”

“当年你们这帮师兄弟，没多少人还在坚持。”他叹了口气，伸手一指：“也就这小子了！”

坐在一侧的丁锐冷不丁地被点了下名，摸着后脑勺嘿嘿傻乐。

苏砚和扭过头，含着笑意说：“师兄好事将近，忘了道喜了。”

丁锐摆摆手，忙道：“你可别跟我来这个，我受不了。”

邱炎奕也笑了，转而问他：“你呢，最近怎么样？”

话题自然而然地来到一个分岔路口。

迟钝如宋予凝，也能感觉出在场的气氛霎时冷了下来。

最后还是丁锐打破了沉默，率先道：“对了，咱们的设备还在楼上呢，我先带你去看看吧。”

解过围，苏砚和的表情淡淡地，抬了抬眉吩咐高宋二人跟他过去。

不多时，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师生俩。

苏砚和模棱两可地道出实情：“邱老师你是知道的，读书的时候我就没这个心思……”

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

邱炎奕顿了顿，紧随其后道：“既然你连丁锐这小子的的喜事都知道，那诺诺……”

“嗯，听说了。”苏砚和不想提，只能出声打断，“朋友圈里看到了她的婚纱照，还是那么漂亮。”

思及往事，邱炎奕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为他可惜：“当初你俩说离就离了……”

他知道有些话苏砚和不爱听，可不爱听他也得说：“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到底怎么想的？”

话音刚落，苏砚和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来。

他扪心自问，难受吗？

好像也是不难受，毕竟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现在再说什么不甘啊后悔啊，也不像话——更何况有些人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他举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地碰了碰对方的杯子。

淡笑着答：“老师，你就别操心了……我现在过得也挺好。”

邱炎奕轻哼一声，瞥他：“你当我老头子好糊弄是不是……好？好的话还能一直没着落？”

他有些很铁不成钢地：“要不是答应了苏家二老好好关照你，你当我愿意管你的事！”

苏砚和心里不好受，低着头没说话。

邱炎奕又不死心：“……这么多年了，难道身边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

*

D国空运来的这批精密设备被独立锁在保险库里。

丁锐刷了卡，虹膜扫描通过，确认无误后大门方才缓缓打开。

宋予凝跟在两人身后，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

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让她感到耳目一新。

保险库里光线昏暗，温湿度常年保持在一个合适的临界值。

“来……在这儿呢，所有仪器都还没开箱，就等你们了。”

丁锐的一句话，立时吸引了两人的视线。

宋予凝走上前，眼睛一亮：“这么多……都是吗？”

丁锐笑着答：“是啊！一共二十台，你们点点。”

“行，开始干活吧。”说话间高修杰俯身从包里掏出相机。

“小宋，你把仪器的设备说明书找出来。”他提醒：“估计是德文的，注意一下。”

两人撒开手干起正事，丁锐也不好意思就这么站着，于是便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高修杰咧嘴一笑，没跟他客气：“麻烦丁老师了，所有机子都要开机试运行一遍。”

丁锐说：“这事我内行，就交给我吧。”

一时间，保险库里只剩下三人忙碌的身影。

宋予凝开箱，翻找出说明书，按照仪器的编码排序将其一字排开，接着再拍照入库。

之后又在丁锐的指导下，开机，预热，等待运行。

整个过程她和丁锐配合得当。

搬运仪器的时候，宋予凝特地留了心眼，她发现这机子虽然不重，丁锐却还是轻拿轻放，恨不得捧在怀里舍不得撒手。

“丁老师，这东西……挺贵的吧？”

话一出口，暗骂自己又问了个多余的问题。

好在丁锐不介意，回说：“可不是嘛！一百万多呢！”

他逗趣似的，指了指俩人，“要不然……还真想不到找保险公司规避风险啊！”

高宋二人相视一眼，跟着笑了。

“你说得没错！”高修杰盖上机盖，把内存卡插.入笔电，最后导进云端：“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确认过产品没问题以后，三人又将仪器重新打包成原样。

从保险库出来时，橙黄色的夕阳挂在山边，窗外的天暮色四合。

途中丁锐接到电话，邱炎奕在那一头吩咐他把人带下楼。

“跟我来吧！”他招了招手，指向另一边的连廊，“咱们往这儿走。”

穿过笔直的连廊，前面便是化生学院的教务楼。

丁锐看着憨憨的，却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和他俩介绍起了北川大学的著名景点。

说到尽兴处时，脸上闪过几丝雀跃神色。

走进教务楼，高修杰忽而扯住她的衣袖，在楼道叫她，“对了，小宋。”

“什么事？”宋予凝扬眸。

“晚上这顿饭，咱们估计逃不掉了。”他轻咳几声，虚握着拳掩住唇道：“高哥酒量不好，万一待会儿喝醉了，你可得记得搭把手。”

“没问题！”宋予凝打包票地作保证，还故意卖弄了一下：“要不要我帮你挡酒啊？”

高修杰轻嗤，“用不着……这酒就算我不喝，老大自己也能喝。”

他强调说：“咱们科室有的是爷们儿，可没有让女同事挡酒的先例啊。”

下了楼，丁锐的那辆凯美瑞就停在大门口。

“上车吧。”他扬了扬手机，“邱老师他们都到了，咱们也得快点。”

车子驶出校门，天色骤然阴沉了下来。

乌云黑压压地卷成一团，空气里漫起泥土的潮腥。

好在聚会的地方离大学城不远，路上丁锐和高修杰坐在前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做你们这行，赚得多……也挺累的吧？东奔西跑的……”

“混口饭吃，也还行吧。”高修杰感慨说：“不比你们搞学术当老师的，铁饭碗。”

丁锐一手撑着车门，搓了搓脸讪道：“砚和拿我开玩笑来着，你们可别当真了。”

高修杰挑着眉奇道：“怎么会？我们老大从来不开玩笑。”

见他一脸正经的模样，丁锐愣了愣笑说：“那是你们没见过他以前的样子……”

话音未落，车子在路口左转，一幢烟灰色的建筑赫然展现在眼前，“诶……到了。”

泊好车，宋予凝是最后一个下来的。

下午没休息好，刚才车里晃晃悠悠的，把她的瞌睡虫都给叫出来了。

脚步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

“那不是砚和吗？”丁锐滞住，眯眼打量，“怎么在那儿站着？”

高宋二人闻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街对面的绿化带旁停着辆漆黑的轿车，苏砚和站在车前与人攀谈，看神色有些心不在焉。

半晌，丁锐认出了车牌。

“是我们院长啊……”他说：“那没事了，估计叙旧呢……咱走吧。”

宋予凝没忍住，鬼使神差地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恍惚了几秒，男人微仰起头，也看了过来。

天色很暗，空气很闷。

没风，还有点热。

但在这阴沉的天空下，苏砚和的脸被周遭的灯影映照得十分清晰。

有那么一个瞬间，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男人似乎怔了数秒，神色淡漠又平静。

夜色中，唯独那双明亮的眼睛，犹如一柄剑，直直地指向她所在的方位。

心脏莫名跳快了好几拍，宋予凝竭力克制着呼吸。

背过身，脚步慌乱地跑了进门，不多时只剩一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