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生情愫

又是一个新的工作日。

夜里下了场小雨，初春的早晨凉意重，宋予凝这天起迟了。

紧赶慢赶来到公司，踩着点打完卡。

见科室里人都不在，她又偷溜着去了趟食堂，打包了一份早点准备回办公室吃。

买单的队伍排得老长，其中不乏理赔科的查勘员。

宋予凝眼尖，一扬眉就瞧见了人群里孙隽驰的身影。

刚准备溜——

“哟……还亲自来吃早饭呢？”身后传来孙隽驰的戏谑。

阴阳怪气的，让人无语。

宋予凝决定不理他。

孙隽驰又道：“平常也不见你人，还当你从来不光顾呢。”

“谁说我不光顾？”她眉毛一竖，不大乐意：“我是常客。”

青年耸了耸肩，笑着附和：“那挺好的，以后中午一块儿当个饭搭子。”

两人说话间付完钱，一道走出餐厅上了电梯间。

孙隽驰问她意见，“行还是不行，给句准话……”

宋予凝懒得搭理他。

“喂，你还欠我一顿饭呢，不会忘了吧？”

“……”

“跟我玩卸磨杀驴啊？”孙隽驰今天真是转性了，难得的好脾气跟她在这儿好言好语。

宋予凝理亏，红着脸半晌才挤出一句：“……我没忘。”

话音落下的一瞬，轿厢门应声敞开。

两班电梯同时涌出英华的职工。

黑压压的人群个个西装革履，皆是一副精英人士的派头。

苏砚和被人群簇拥着站在最里头，本来一直在低头看手机，晃神间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轻抬头，目光不偏不倚地对上另一班电梯里出来的两人。

凌厉的视线先是在孙隽驰身上停留了一秒，随后又落在宋予凝的身上。

他没出声，意味不明地蹙着眉，面色阴沉沉的。

那副挑衅意味十足的表情，分明在说：胆肥了是吧，敢跟他坐同班轿厢……真不怕死？

宋予凝脊背微僵。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触碰，她开始汗流浃背了。

*

上午十点，非车险科室开了个临时短会，为的还是上次那张没签成的团单。

苏砚与东港市某分局领导私下通过气，只要没出什么大纰漏，这单业务已是板上钉钉。

“涂一沅，下午你去趟公交公司，跟负责人核实一遍具体的理赔特约。”

“老高，杨总那边的签批单你再盯一下，赶在月底前敲定，别又横生枝节。”

“还有程姐……公交公司去年的几起赔款，有过出险记录的车辆都做个登记……费率方面还得重新申请调.控.政.策，最后的价格会有小幅度的浮动，麻烦你多关注。”

众人得了令，速速接手忙工作去了。

最后只剩下宋予凝被忽视，一无所获。

她脑海中闪过今早在轿厢门口发生的那一幕，大脑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男人那张阴寒的面孔。

带着几分愠色，恨不得把人吃了。

好吧，翘班去买早饭是她的错。

但愿他不会旧事重提，又把跟孙隽驰的那点嫌隙算到自己头上。

工作都交代完了，苏砚和却并不急着散会。

目光一凛，示意自己还有话要讲。

其他三人仰头望向他，神色专注。

只有宋予凝垂着眼皮，恨不得把头低到胸口。

“有件事要和在座的各位强调一下……我不是人事部领导，没心情盯着你们考勤打卡。”

“咱们科室虽然是弹性工作制，但有一点还是希望大伙儿能够遵守……”

“眼下正逢季度考核大关，我不指望大伙儿拧成一股绳，却也不会容忍有人拖后腿……”

“我的意思该明白的人已经听明白了，同样的话不想再重复两遍……散了吧。”

宋予凝被臊得满脸通红，悻悻地咬住唇角撇开脑袋。

脚步声从她身旁掠过，越走越近……

她忽然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视野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曲起，不轻不重地叩响她面前的桌板。

苏砚和行事果断，冷声扔下一句“你跟我来”就走了。

南边那扇办公门应声关上，其他三人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转到她的身上。

宋予凝卸下肩膀，抱着慷慨赴义的决心，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先过去了。”

她办公室门口接连做了数个深呼吸给自己打气。

半晌才推开门走了进去，“老大。”

苏砚和坐在宽宽敞的办公椅上，背对着来人，转身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他半开玩笑地与电话那头的人聊起工作的事，神色恬淡，一改之前那副盛气凌人的面孔。

宋予凝垂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管待会儿这人说什么，她都认……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话筒那头的人扔在絮絮叨叨，接连报了一长串专业术语。

苏砚和拿起桌前的笔，在纸张上涂涂改改，划拉好几下。

宋予凝凝神盯着他。

笔被男人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轻轻提起，点了几下，做好重点标记，又画上圈。

苏砚和的手指修长纤细，指节匀称，指甲盖透出健康的颜色。

她没由来地想起上一回，自己握着这只手，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下一个“雨”。

男人的掌心干燥又温暖，纹路清晰，保养得宜的关节处连一个茧子都没有。

那种清晰的触感，直到现在仍记忆如新。

思绪渐深之时，脑子便开始想入非非。

这双手纤尘不染、白皙干净……

它握着门把手上下移动时是什么样的？

亦或者，宽大的掌心牢牢托住水球时是什么样的？

还有还有，指节处沾满水渍湿漉漉时，又是什么样子的？

要死！

宋予凝咬住舌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幻想起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脸颊止不住地烧了起来。

“发什么愣？”

不知何时，苏砚和已经结束完通话，哑声开口唤她。

宋予凝摇头晃脑，试图将里头那些不干净的画面尽数抛诸脑后。

不能再想了——她暗自警醒，煎熬地望见面前的人停住笔。

苏砚和的目光又深又冷，犹如一把利刃游走于肌肤表面。

带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她暗暗吸了口气。

终于——羞耻心瞬时被敲得七零八落，哗啦啦散开。

每一片都在不断地凌迟着她虚无的自尊。

“你这段时间是怎么回事？”

男人瞥了她一眼，铿锵有力地质问道：“每天魂不守舍，心思到底有没有在工作上？”

做贼心虚的某人哭丧着脸。

想要辩解，却又无从辩解。

见她不吱声，苏砚和话锋一转，循循善诱：“来……抬起头，看着我……你躲什么？”

心脏砰砰地狂跳了好几下。

宋予凝毫不怀疑，一旦抬起头，眼神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必定会出卖自己的心事。

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猜不出来呢？

“是生活里遇到困难了？”苏砚和继续好言好语：“放心，不管是工作也好，生活也好……”

沉吟数秒：“……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就是了。”

宋予凝难得表现得如此执拗。

跟个闷嘴葫芦似的，死死地咬住唇，什么也不肯透漏。

须臾，她默不作声地掀起眼皮子。

那双漆黑的瞳仁湿漉漉的，沾满了水汽。

宋予凝觉得自己真的是胆肥了。

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肖想那些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发生的荒唐事。

男人的唇瓣一张一合，话音落下又紧紧抿起。

她失神望着，心下暗道——

我敢说，就怕你不敢信。

你会信吗？

*

那日过去，谁也没有再提。

于苏砚和而言，他敏锐地感知到眼前这位下属最近的情绪不太对劲。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还需要时间好好观察。

于宋予凝而言，从起初的懵懂到而今的怦然心动……

她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沦陷了——作茧自缚地陷入一场名为暗恋的情愫当中。

两人各怀鬼胎，别别扭扭地刻意保持着距离。

工作当中，苏砚和不再主动找她麻烦，而是以一种远观的态度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宋予凝没想那么多，那颗脑子被情情爱爱的东西填满。

一边苦痛折磨，一边却又自虐式地庆幸着，或许这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状态。

转眼时间来到了周五。

忙碌的工作周结束，宋予凝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决定趁着周末的机会好好补补元气。

她早该去锻炼的——林深已经不止一次在聊天软件上和她敲私教的时间。

想到林深，又一次不可避免地联想到另一个人。

宋予凝敲了敲脑袋，抗拒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门把被人拧动，吴茜回来了。

“你在这儿发什么呆？”

“没有……”她小声说，“就是有点累，想躺着歇会儿。”

吴茜好奇地凑近，一脸笑意：“有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嗯？什么？”宋予凝收回思绪，抬头打量她。

“就在今天~我的VB粉丝已经突破两百万大关咯！”

吴茜眼角染上喜色，乐不可支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这么好的日子，你不陪我喝两杯吗？”

“喝酒？”宋予凝睁了睁眼，“你确定？”

“上回你说东港有家酒吧还不错。”吴茜眨着眼，跃跃欲试，“带我去呗？”

“额……行吧。”宋予凝抹了把脸强撑起精神，“正好，我也有事想问问你。”

吴茜拎起包包换鞋，“OK~咱们边喝边聊~”

俩人一道出了门，坐上出租车直奔风月。

周五晚上的八.九点，场子还没热起来。

宋予凝领着人进了酒吧，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你想喝什么，为了庆祝……我请客。”

吴茜长这么大还是头回来这种地方，不论什么都觉得新奇又新鲜。

她左瞧瞧右看看，好半天才回说：“我都可以，你帮我点也行。”

宋予凝走回吧台，要了两杯不算烈的清酒。

酒保还记得上回的事，主动调侃道：“今天又带情敌来照顾生意了？”

她笑容局促地解释说：“这回是室友……好朋友来着。”

酒保应了一声，清酒很快便调好。

将高脚杯推至她面前，挑眉笑言：“喝得尽兴。”

宋予凝去而复返，用过来人的口吻建议说：“试试看，这酒不太烈。”

场内响起蓝调乐，半明半暗的霓虹轻轻闪动，人们脸上映出五彩的颜色。

逡巡完一圈，吴茜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

咬着吸管啧啧感叹：“这家酒吧好多帅哥啊！我刚刚看到一个服务生，好奶！”

宋予凝顺着她说的方位看去，不出所料。

正是第一次来时，被涂一沅搭讪的那个小弟弟。

“……你想问他要电话？”

“才不呢！饱饱眼福知足了！”吴茜言归正传：“……你刚才说有什么事想问我？”

话题一下子就落到自己身上，宋予凝有点措手不及。

“……其实也没什么。”她顿了顿，搅动着手里的吸管：“就是我最近……有件烦心事。”

吴茜眯眼观察她，疑惑不解。

等老半天没听见她说话，又开始追问：“什么烦心事，说啊。”

“说……说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宋予凝支支吾吾。

最后还偏开脑袋，眼神躲闪。

实在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不论怎么说，好像都觉得不对劲。

这副别别扭扭却欲说还休的表情，吴茜能感觉到，宋予凝今天一定有、问、题！

他们不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吗？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

“你……”

“我先去趟洗手间！”宋予凝猛地起身，讪讪道：“……等我回来再说。”

“好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吴茜挥挥手：“那你快去快回。”

穿过舞台后头的吧台就是卫生间，宋予凝跌跌撞撞地往里头走。

眼前闪过数张陌生的脸孔，她浑不在意，推开门径直冲到盥洗台前。

簇起一捧冷水往脸上泼，热度似乎降了下来。

奇怪……明明也没喝多少，怎么会这么热呢？

仰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清润莹白的面孔。

宋予凝不喜欢化妆，平日里也只做一些简单的补水，涂点艳色的唇彩，笑起来仍旧青春飞扬。

她默不作声地盯着镜子里的人，细细观察起来。

齐耳的蘑菇短发长了些，可以扎成小小一束；眼睛乌黑明亮，微睁着看人时又憨又傻；鼻子不高也不低，嘴唇肉嘟嘟两片……

望着得久了，宋予凝恍然间感到几分自卑。

如果她从未见过芍药花的娇艳欲滴、洋牡丹的高贵清莹，或许她不会无端地陷入这种无内耗的情绪当中。

“小宋？”身后倏地响起一道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宋予凝直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郑松平，嚅嗫道：“郑总，今晚你也在这儿？”

郑松平不远不近地看着她，也就几秒，“是啊，真巧……你一个人来的？”

宋予凝笑得嘴角都僵了，“我——跟朋友一起。”

“男的女的？”

“……”

“别紧张，既然出来放松了……”

“……女的。”

“是吗？”郑松平兴致缺缺，“那行，我先走了。”

宋予凝见势，用最快的速度把情绪调整好，“郑总！”

她踩着小碎步跑近，到了跟前却又扭扭捏捏：“郑总，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郑松平挑眉好奇道：“说吧，什么事？”

“就是……我们科室的季度考核。”宋予凝突然有点口渴，舔了舔唇哑声问：“是不是悬了？”

郑松平眯起眼心下了然，笑得不坏好意：“我听明白了，你是在担心科室的业绩，还是别人？”

他故作深沉，“……这话是苏砚和跟你说的？”

那哥名字冷不丁地从对方嘴里冒了出来，杀得她毫无防备。

宋予凝咽了咽口水，身体里的酒精都跟着挥发出来：“不、不是。”

她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原地。

表情傻气又可爱。

“放心吧，就这点小事……你们老大根本没放在心上。”郑松平露出贱兮兮的笑容。

口气揶揄道：“苏砚和这人吧，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他就喜欢那种志在必得的感觉，你懂吗？”

请大家发挥想象——

握着门把上下移动的手是什么样的。

掌心稳稳托住水球时又是什么样的。

以及，上面沾满水渍湿漉漉，该是什么样的。

秒懂的小朋友回去面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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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26初稿

24.4.9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