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姐，你快劝劝师父。”

今日方一到观中，式如玉便急着拉元明月入内，“师父打算去江都城，与鲁阳王见面。”

元明月步入房中，又急又气，“爹，你何苦跑这一躺？宫外天罗地网等着你，出宫便是死。”

大巫斜靠在榻上，不停喘气。

毒入骨肉，深入骨髓。他是大夫，自知大限将至。

可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被元前诓骗多年，最后死于他手。

更不甘心满山的金银，平白落到他手上。

“我写了多封书信给鲁阳王，但他一直未回信，”大巫虚弱地说道，每一句都差点要了他的命，“我疑心有人截下我的书信，故而盘算去江都城找他。”

元明月摸着下巴，在房中踱步，“今日我听元瑛说，十日后她要回吴郡城，三皇叔请了不少人去府中，五皇叔已答应赴宴。爹，不如这样，我帮你带话给五皇叔，让他尽快入宫秘密见你？”

式如玉在旁帮腔，“师父，杳杳姐说的对。您贸然出宫，死路一条，不如趁这几日，养好身子。”

大巫拗不过两人，只好点头答应，“杳杳，这事你莫管。到时我派人出宫，带话给鲁阳王。”

临走前，元明月照旧催促式如金想法子，“世上没有你解不开的毒，你再好好想想。”

“好。”

房内急促的咳嗽声响起，元明月轻轻摇头，走进雪中。

天将暮，雪乱舞。

一深一浅三行足迹，从巫医观延伸至挽月殿。

程九昭的书信，来回需半月才能见到一封。

临睡前，元明月翻来覆去看，不时放声大笑。程九昭信中说，他自回家后，整日被爹娘嫌弃，“我一进门，便把姑姑认成娘，抱着姑姑喊娘。我娘在一旁，大骂我是不孝子......”

这事，属实不该怪程九昭。

她娘魏夫人与小姑子程二小姐情同姐妹，素来爱穿一样的衣裙。

因两人身量差不多，程九昭多年未见亲娘。回府后，便以为站在中间的女子是亲娘魏夫人。

他高兴地奔过去，抱着姑姑程二小姐热泪盈眶，“娘，扶光回来了。”

魏夫人捏着拳头，一掌拍到他背上，“你喊谁娘呢？”

“啊？”程九昭傻眼，扭头细看一旁女子的手，才发现自己又认错人了，“娘，你怎么不站中间？”

“我没你这么蠢的儿子。”

魏夫人拂袖离去，程二小姐捂着肚子大笑，“扶光，姑姑与你娘打赌，她猜你定能认出她。谁知，你像个傻子似的，一下马车，直奔我来。”

“你们没事打什么赌。”

他自七岁上山，除了新岁会回家待几日，前半生大半日子都在稷山。

府中陈设一如当年，魏夫人虽气恼他喊错娘，等他回房，又马不停蹄来找他，“扶光，这些都是娘为你置办的新袍。”

各色的衣袍堆了满柜，程九昭红了眼眶，“娘，这么多，我哪穿得完。”

“你慢慢穿，”魏夫人神神秘秘凑近他，“程上说，你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是不是？”

程九昭害羞不肯说，“你别听他胡言乱语，没有的事。”

魏夫人白他一眼，“有胆子和姑娘在宫道抱着亲，没胆子承认啊。”

程九昭涨红了脸，“娘，你听谁说的？”

这事，除了方槐序和司臣，没人知道。

“那姑娘是谁？”魏夫人逼问，“既是在宫道，想来那姑娘是宫里的女子。扶光，你难道喜欢太妃？”

程九昭推她出去，“是公主。”

“宫里哪有公主？”

说罢，她喃喃自语，“对，宫里确实有一个公主。”

她被推出门外，又一脚踹门进去，“是闻美人的女儿，对不对？”

程九昭点头，她急着追问，“她美吗？娘多年前见过闻美人，真是绝色。娘和你姑姑，只看了一眼，便挪不开眼。”

“娘，你问我？”

魏夫人欢喜出门，四处与府中人炫耀。

不到半日，等程九昭再出门时，人人与他道喜。

他不明所以，“恭喜我什么？”

“恭喜您与公主并蒂莲开映日红，双飞燕子语相同。”[1]

程二小姐从长嫂魏夫人口中得知此事，抱着程九昭一顿夸，“扶光，没想到你辨不清人，却知找一个天下最美的女子。”

“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她美，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美不美。”

“哼，你就嘚瑟吧。”

程九昭在家待了几日，每日不是被姑姑追着问元明月有多美，便是被亲娘催着回中都城。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想了几日，提上厚礼去了稷山。

山路难行，积雪浮云端。

稷山居士一早开门扫雪，发现裹着狐裘上山的小弟子，“扶光。”

“师父。”

至午时，雪晴云淡日光寒。

稷山居士温好一壶米酒，招呼在外练剑的程九昭，“快进来。”

米酒温润，细酌慢饮，泛着米香。

“师父，三哥呢？”

“山上无事，我让他下山去了。”

酒香升腾而起，程九昭说起他此番下山后的见闻。

从中都城之困，说到元明月，“师父，她虽喜欢骗人，但是个顶好的女子。”

稷山居士抚须哈哈大笑，“老三回来后，说你被一个公主缠上了。没想到，不到两个月，风水轮流转，反倒是你自个缠上了别人。”

程九昭躺在榻上，“那些人说她是妖星，当众打她。她瞧着，认命又不认命。”

他后来想过，动心之初，起于那场驱邪的法事。

那日他到时，元明月跪在殿中，恰如青松，挺且直。

殿中每个人都是她的至亲，可每个人都想除掉她。

他们享受着万民的拥戴与敬仰，背地里做着欺男霸女、贪赃枉法之事。

当江山被他们啃噬一空，他们却齐齐指责元明月做错事，致江山倾覆，百姓流离失所。

他实在想不通，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师父，她有些心狠手辣，”程九昭渐渐有了醉意，“我有一回，亲眼见她杀人。”

元明月下手又快又狠，他隐于黑暗中，听见她一边拖着式瑾的尸身，一边抱怨，“烦死了，早知道用刀杀人这般麻烦，我还不如像从前那样下毒。”

之后式璞到来，他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出手帮她。

不过，这一点犹豫，在看见匕首闪过的一瞬，彻底消弭。他夺过本该挥向她的匕首，一刀割开一个与他毫无恩怨之人的脖颈。

他师父让他们用武功救人，可他却在一个山洞中，用武功杀人。

程九昭沉沉睡去，稷山居士帮他盖好被子，迎着风雪出门。

等程九昭再醒来时，齐彧守在他身边，“师父下山去了，让我守着你。”

至晚间，满身风雪的稷山居士提着香烛纸钱，回到山上。

齐彧纳闷，“师父，你要拜祭谁？”

稷山居士想了想对他说，“一个不认识的人。”

说完此话，他遥遥举起手中的纸钱，“扶光，快陪师父走一趟。”

稷山深处，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两座无名的坟墓。

“昨夜听你所言，那女子应是有苦衷才做下杀人的恶事，”稷山居士点燃香烛，“但总归，杀人不对。师父会帮你们在此守着这两座孤坟，每日替他们超度。”

“师父......”

“你说的那女子，若我没猜错，应是南山女观的观主，在三年前收的一个女弟子。”

程九昭应是，“她本该自小待在南山女观，因有人从中作梗，她在另一座山中生活了十四年。那座山的师父对她不大好，每日所教，都是些歪门邪理。”

稷山居士了然，“去年，我与观主论道。她说自己有一个弟子，观音面妖魔心。”

南山女观的观主费心教了这个弟子两年，觉得她尚能救，“她与我说，这个弟子困于命格，总想照着别人的活法活下去。”

稷山居士不信命格，当时观主与他说起此事，他还曾开导观主，“她该如何活，是她自个的事。若命格如此，那便挣脱命格而活。”

程九昭对着孤坟拜了又拜，而后在山上待了三日。

有一日雪飞云起，他留下书信，潇洒下山，“师父，她不会打猎，却总想猎头厉害的狼王，我得回去帮她。”

宫里连着下了三日的雪，元明月又开始犯懒。

每日拖拖拉拉到巳时才去书院，美其名曰昨夜看书太晚，“唉，司公子。那个目不识丁的女鬼，又缠上我了。”

司臣背身过去，无语望天。

等心绪平静，才转身笑着说道：“无妨，公主快看书吧。”

今日的书院，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听见窗外的声音，元明月就知是谁，借着看书，口中骂骂咧咧。

“明月，皇叔来看看你学的如何？”

元前抽走她遮脸的书，“你既在看诗经，那便考诗经吧。”

结果，自然是一问三不知。

司臣捂着胸口，心中声声哀嚎，“我收的这个弟子，真是给师父丢脸。”

莫飞声恰在此刻入内，借口有事与司臣商议，将他推走。

房中只剩下元明月与元前，一个拿着书沉默不语，一个盯着另一个若有所思。

“明月，皇叔想让你帮一个忙。”

[1]李白《长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