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将军府回来之后,赵玉妗一夜难眠。
赵玉妗乌发散着,辗转反侧了许久终还是从床榻上坐起,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只见晨光熹微,她揉了揉额头,昨夜的事让她心烦意乱。
和鹤守玉回到府中之后,他们就各自回屋换了衣服。
又将在将军府穿的那两套衣服丢入火盆之中燃烧殆尽。
情形急迫,又到了吕怀安送人入府的时候。
可去了之后却没想冯倧此人竟喝了个烂醉,还专门将屋子布置成喜堂的模样,想必此前凡是送去的女子都会穿上嫁衣。
还好昨日鹤守玉和她换了衣服,不然要是她碰到冯倧,哪怕他神志不清,恐也难缠。
显然他们去的不是时候,冯倧醉成那样,问不出话来,先把他揍一顿也便宜他了。
可之前那些女子究竟去了何处?
她们被藏在了哪里?
又或者……她们还活着吗?
之前赵玉妗只是无意间见过冯倧与太子一起,但冯倧却从未见过她,昨晚已暴露无遗,此后要是再想将冯倧伏法,只怕难上加难。
需继续让人盯着冯倧。
只是不知他酒醒之后……还会不会记得她的模样。
想到这些,赵玉妗忍不住叹了口气。
寝屋之外有一道轻盈的脚步声传来,越珠轻轻推门走了进来,看到赵玉妗醒来也有些惊讶,“公主怎的这么早就醒了?”
“睡不着。”
“方才天才亮起,宫中就派人传消息来,说是圣人设下宫宴,召入梧桐书院听学的世家子弟们一同进宫觐见,聆听圣训。”
赵玉妗垂眸。
这些日子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才发觉离去梧桐书院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
太子、柳如烟、冯倧、吕怀安……
他们之间丝丝缕缕,并非一朝一夕能查清。
梧桐书院一行又会一路顺遂吗?
但她已无选择。
赵玉妗自知不可避,点点头看向越珠,“昨日让你派人跟着那个吕郎中,还有将军府可有什么异样吗?”
越珠摇摇头,“将军府没有什么动静,未曾有什么异样。那个吕郎中也一直在德善堂中闭门不出。”
“好,继续让人盯着,若有什么动静第一时间告知我。”
*
御花园中林木葱郁。
湖心亭的檐角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微风拂过湖边的柳树垂着的枝条,几只锦鲤在湖中游弋着。
通往湖心亭的的曲折小径上,身着淡粉色锦缎长裙的少女正不情不愿地往前走着,那张萤白通透的脸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身后跟着两名穿着一样衣衫的丫鬟。
“真是快闷死我了,今日如此闷热,竟然要入宫听训。还迷路了,也不知道哥哥到底走哪去了!”
少女声音娇柔地抱怨道,不停地用手扇着风,发髻上戴着的白玉珠花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晃动着。
正是如今丞相的嫡女——李羡真。
“小姐,要不奴婢去找人问问路吧?”
“哪里来的人,一路上连个宫女都看不到!”
“诶,前面有一座湖心亭,小姐先去那休息会儿吧。”
李羡真点点头,“……好,我真的走不动了。”
她是真的累了,用过午膳后她和兄长便匆匆入宫,原本是走在一起的,半途上不知哪位世家公子远远地叫了一声兄长,日头又晒人,她只得先往前走。
走着走着,竟然就和兄长走散了。
“怎么有人?”
此时,李羡真身后的丫鬟忽然好奇道。
李羡真走近些才发现,此处早已有人在此休息,她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既然她来了,她就要在此处休息。
李羡真想也没想就走在前头,“走,我们进去。”
方一踏入湖心亭,就看到石桌上摆满了一堆翠绿的莲蓬,看上去像是刚采摘上来的,亭子中只有一身着水蓝色软烟罗裙的女子懒懒地趴在廊沿上,背对着她们,看不见她的长相,她云鬓高挽,露出那纤细白皙的脖颈。
女子正悠闲自得地往湖里洒着鱼食。
身旁正站着两名侍女,一白一绿,高的那个一身白色素衣,梳着素雅的发髻,李羡真一眼就注意到她的头上簪着白玉簪子,衣裳虽然简单雅致,但布料却是上乘。
怎么看也不是个普通的侍女。
李羡真有些疑惑,她在京都贵女之中好友众多,可她之前从未见过这两个侍女。
只见那白衣侍女听到脚步声往自己这处扫了一眼就轻轻地收回了目光,附身低声在那女子身旁说着什么。
而旁边梳着双丫髻的绿衫丫头则更是嚣张,瞥了自己一眼之后转过身去不看她,又殷勤地给那女子摇着手中的扇子。
李羡真什么时候被这样忽视过?
加之天气本就闷热,她气不打一出来,瞪了一眼身后的丫鬟。
丫鬟心领神会,连忙走上前看向妙珠,声音尖锐:“你是哪家的?见到我家小姐还不行礼?”
妙珠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噗嗤一笑。
“你在笑什么?”丫鬟皱眉,一脸不忿。
“敢问你家小姐是哪位啊?”妙珠眼睛圆溜溜的,故作好奇地问道。
丫鬟冷哼了一声,很是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这位可是李丞相府嫡女,圣人亲封的平阳县主。”
话音刚落,李羡真也随之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她们行礼。
可她们不仅无动于衷,甚至还在听到她的名头之后皆是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笑容。
另外一丫鬟见状,面色凌厉上前,指向妙珠和越珠:“见到县主还不行礼?谁家的丫鬟竟然如此无礼!”
“……”
一声轻笑倏然响起。
李羡真抬眸望去,却看到那背对着自己的女子不知为何笑了起来,清瘦的肩膀也随着她的笑声耸动。
李羡真气不打一出来,往前就要朝那女子走去,皱眉道:“你笑什么?”
只是她才往前走了两步,就被那白衣侍女拦了下来。
李羡真与面前的侍女四目相对,只见其面色沉稳,看着自己的眼神之中平静无波。
越珠神色淡淡道:“放肆。”
李羡真难以置信:“我可是平阳县主,你敢如此和我说话?”
“我家主子已经在此处歇息,你们另寻他处。”
李羡真闻言更是气笑了:“这里是皇宫,不是你家,今日圣人召我与兄长入宫参加宫宴,你们能在这里,我凭什么不能?”
许是李羡真声音大了些,湖面上那些原本乖乖吃着的鲤鱼都惊走了。
赵玉妗不耐地啧了一声,将手中最后一把鱼食洒干净,而后缓缓站起身。
李羡真在看清赵玉妗的面容后有一瞬间的怔愣,只见其容貌惊绝,眉眼如画,远山眉下是一双微微上扬的冷眸,那双眸子中含着悄然的冷意,直直地扫向自己。
“不是本宫的家,难道是你家么?”
李羡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什么,看向赵玉妗,“你、你是?”
妙珠见状笑出了声,对着李羡真身旁的两个丫鬟翻了个白眼,用方才那丫鬟的话怼了回去:“大胆,见到檀华公主还不跪下?谁家的丫鬟竟然如此无礼!”
两个丫鬟光是听到公主那两个字就瞬间愣住了,再加之眼前这位公主扫过来的冰冷视线,终于回过神来,吓得如惊弓之鸟一般跪倒在地,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去,毕恭毕敬地向赵玉妗行礼跪拜。
李羡真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檀华?
她竟是檀华公主?
李羡真每次都听姨母说起檀华公主,她知道姨母对这个公主极好,犹如亲女一般。
她还曾吃过这位公主的醋。
有一次她去永安宫时,正好碰上刚离开的公主,走进殿内,看见一桌子的精致点心,一问姝妃才知道竟然都是为了公主准备的。
李羡真那时候有些吃醋:“姨母对公主这么好,我可真要吃醋了。”
姝妃失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说:“你啊,在家里那么多人疼你,你吃什么醋?公主和你可不一样,公主自幼失去了母妃,我和宣后又是闺中密友,我自然要把她当作亲女看待。你可不许招惹她,听见了么?”
“……知道了。”
李羡真虽从未与公主正面打过交道,只偶有听闻其性格乖张骄纵,自小身子不太好,京都淑女们聚会也从未见过她的出现,说是平日里大多是在公主府养病。
而此刻,这位公主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只见她身形窈窕高挑,那张精致的脸庞冷若冰霜,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听闻李丞相有一爱女,被视若掌上明珠,其不仅貌美,还才艺卓绝,品行高洁,堪为京都贵女之首。如今看来,怎么有点名不副实?”赵玉妗垂眸冷睨着李羡真,慢悠悠地开口说道。
赵玉妗停顿了片刻,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没听错的话,方才你是要本宫向你行礼么?”
“……不!不是。”李羡真慌了,“方才是臣女一时失言。”
李羡真这才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连忙附身行万福礼:“李丞之女李羡真参见公主,是臣女没有管教好下人,无意中冲撞了公主,望殿下恕罪!”
无意?
赵玉妗冷笑一声:“不恕。”
“什么?”李羡真以为自己听错了,依旧做着行礼的姿势,只是微微抬起头看向赵玉妗。
赵玉妗冷声道:“既然是你身边的丫鬟,你自有管教之责,可你不但纵容你丫鬟仗势欺人,还以下犯上,想让本宫向你行礼?在宫中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在宫外呢?”
李羡真没想到赵玉妗会如此不依不饶,微微蹙眉,又说:“……殿下,是臣女的错,臣女回去之后定会好好责罚这两个丫鬟,日后也定会约束己身。”
闻言,那两个丫鬟把头埋得更低了,浑身颤抖。
赵玉妗瞥了一眼,轻笑:“你是真心知错吗?”
“……是。”
“好,既然如此,也不用等你回府了,现在就将功赎罪吧。”
李羡真看向赵玉妗,迟疑道:“不知殿下何意?”
赵玉妗看了一眼一旁石桌上摆着的莲蓬,道:“这里有宫人刚采来的莲蓬,本宫想吃莲子肉,你替本宫剥。一颗一颗,不得有错漏。”
李羡真难以置信地看向那石桌上快堆成一座小山的莲蓬。
这么多的莲蓬,还一颗一颗剥?
李羡真在丞相府千娇万宠地长大,何时做过这样的事?
霎时间委屈涌上心头,鼻尖泛酸,她看向赵玉妗,杏眼之中很快蓄上了眼泪,摇摇欲坠,好不可怜。
李羡真咬着唇,声音之中已然带上了哭腔:“公主……这不是在强人所难么?”
这就忍不住了?
赵玉妗依旧站在原地,看着李羡真,心中冷笑。
李羡真那双眼睛,和前一世她来找自己求情的时候一模一样的眼神。
依旧那样倔强,眼底充满了对自己的不屑与轻慢。
令人厌恶。
想到上一世她与李羡真同归于尽,葬身火海。
到了死也没有人洗刷她身上的冤屈,那么多无辜百姓就死去。
上一世那样的结局还算是便宜她了。
这一次,她要李羡真再也爬不起来。
所有李羡真引以为傲的东西,她都要一一摧毁,让她为她犯下的罪孽赎罪。
赵玉妗的唇角渐渐沉了下去,淡淡道:“强人所难么?妙珠。”
妙珠连忙应道:“我在,公主有何吩咐?”
“我想吃莲蓬肉,你愿不愿意替我亲手剥?”
妙珠笑得灿烂,眨巴眨巴眼睛:“我愿意!我愿意!”
“乖。”赵玉妗满意地对妙珠笑了笑,又看向越珠,“越珠,你呢?”
越珠从善如流地接话:“自然也愿意,剥莲蓬这样的小事,只要耐心就可以做好。若是公主想吃,我们愿意为公主天天剥,绝无怨言。”
“嗯?”
赵玉妗抱着手看向李羡真,示意道。
看吧,她们都愿意。
并且这样的小事,你都不愿意做?
“……”
李羡真哪里见过这样一唱一和的,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十指纤纤,指甲也修正得干净整洁,她在府中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干过这活?
可如今事情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终于,李羡真认命地点点头,“臣女愿意为公主剥莲子肉。”
“好,起身吧。”
李羡真身子微晃地站起身,无比后悔自己为何要踏入这个亭子。
她在几人的注视下走到石桌旁坐下,又看依旧跪在地上的两个丫鬟,欲言又止。
“看她们做什么?既然要认错,就要亲手剥方能彰显你的诚意,至于你这两个丫鬟,就跪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完成,她们就什么时候起来。”赵玉妗丝毫不给李羡真退路,“又或者,你想和她们一起跪在这里?”
李羡真没想到赵玉妗竟然如此盛势凌人,可眼前人毕竟是公主。
李羡真嘴唇颤抖着,终是点了点头:“……可我没有剥过,不知道怎么剥。”
“我来给你示范!”
闻言,妙珠走上前,拿过一株莲蓬,干净利落地剥出一颗莲子肉:“看清楚了吧?很简单的。”
李羡真无话可说,只好低头开始剥莲子,她十指秃秃,这莲子却没有那么好剥,还沾得指甲里都是莲蓬绿色的汁液,让她恶心不已。
而公主则又是回到了刚才的位置坐下,身旁侍女扇着风,好不快意。
李羡真垂眸,把手中的莲蓬当成了公主,手上的动作也渐渐用力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莲蓬才剥了一半。
赵玉妗走了过去,走到李羡真身边,随手从一旁的盘子里拿了一粒莲子。
只见原本圆润如白玉一般的莲子被李羡真剥得坑坑洼洼。
“……就剥到这吧。”赵玉妗将莲子丢了回去,“宫宴快开始了,莫要误了时辰。”
李羡真闻言一喜:“殿下,那这些莲子呢……”
“赏你了。”
什么?
李羡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恍惚地抬眸看向赵玉妗离去的背影。
只见赵玉妗已经施施然地走出了亭子,声音也渐行渐远:“……本宫听太子说李丞病了,剩下的莲子你就带回去,熬点莲子粥,就当作本宫的一点心意。”
莲子粥?
还赏给她?!
丞相府还会差她这点莲子吗?!
简直欺人太甚!
她剥了这么久,她就这样说不要了?!
李羡真闻言如遭雷击,哪还不明白自己被耍了?
“欺人太甚!”
李羡真抬手掀翻了好不容易剥好的那一碗莲子。
莲子一粒一粒滚落在地上。
李羡真看了许久,抬起绣鞋狠狠碾了上去。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姐?”
半晌,李羡真面色恢复如常,瞥向两个丫鬟,“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捡起来!”
第30章 宫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