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回到四方小院，柳小树的修行已经结束，少年正焦虑地站在门边等着他们回来。

修仙入门之后，柳小树也能隐约感觉到这片天地之间的怪异波动，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但知道应该有危险。

见凤晏回他们结伴回来，这才姑且放下心来。

可再看凤晏回和桑风北这满身血污，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凤哥哥，仙君哥哥，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小焉哥哥呢？”

桑风北没答话，径直去了灶房。

虽然没说做什么，不过也不难猜——烧水沐浴。

桑风北是有些洁癖在骨子里的，这满身脏污的模样他忍不得，也见不得。

但不过转眼间的工夫，桑风北就从灶房里出来了。

他已经换下了先前那身沾满血污的月白衣衫，发丝湿润，脸上只余下了淤青和伤口，沾染的灰尘和血迹已经清理干净。

萧瑟的秋风凉意盈满，柳小树见状，惊道：“仙君哥哥，你还受伤呢，怎么能用冷水冲洗？会生病的！”

桑风北只道不妨事，然后看向凤晏回说：“你先稍微等一等，我去烧水。”

这才到了烧水这一步。

而烧水的目的，自然是帮凤晏回沐浴。

凤晏回眸中含笑，心里还是被他的精心养护的暖到。

见桑风北从厢房里拿出大包小包的东西，想来是一些存留的天材地宝，用来给他烧洗澡水用的，心中暖意更甚。

他无端想到了前阵子桑风北问他的，到底怎样才能把他养好。

凤晏回想说，已经很好了。

见桑风北进了灶房，凤晏回这才回神，没所谓地摆了摆手，安抚柳小树道：“没什么大事，别担心。你现在感觉如何？”

柳小树没再多问，毕竟是刚刚入道的少年心性，心头的担忧转瞬就被自己的新鲜感受所取代。

他眼睛清亮，能隐约看到眸底深处细小的灵芒。

“凤哥哥，原来这就是修仙的感觉！”

对上少年灼灼的目光，凤晏回倒也乐得听听他有什么体悟，示意他说说看。

柳小树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难掩的激动。

他思忖说道：“我突然觉得，这世间似是与以往一样，又似是不一样。先前只能用眼睛感受到的东西，如今闭上眼睛也可以感受到，甚至还能感受得更清晰。先前不能感受到的东西，如今也能感受到了一些，我想这应该是凤哥哥你之前跟我说过的灵能。你说过世间万物都能散发出来的不同灵能。或多或少，或深或浅，万物皆有灵。”

柳小树细细碎碎地说，凤晏回躺在醉与身上，耐心地听。

清透的日光透过斑驳的黄叶投射下来，在风里浅浅摇曳，思绪也如叶片一样陈旧斑驳。

谁没有过年少修仙的时光呢？

虽然短暂，但也快乐。

第一次感受到天地灵气，第一次凝结心剑灵诀，第一次与人过招有来有回，第一次亲手斩妖除魔，第一次与同修结伴聊至深夜，第一次被前辈的惊才绝艳所震撼……

这些都是后来再也找不到的东西，都是这漫长人生里只有一瞬的东西。

一瞬来，则来。再也不会有第二回如此鲜活的触动。

如今的柳小树，是很多人的过往。

还有就是 ……

“怎得还哭了？”

看着面前说着说着，就开始用袖子抹眼泪的柳小树，见他抽抽搭搭情难自控，却不愿意让自己哭出声来的样子，看了不由得让人心生怜爱。

凤晏回心念一转，心下大约知道了他到底在为什么哭。他没说什么，只是耐心地等，等他消化好了情绪把想说的东西吞下去，亦或是说出来。

“凤哥哥，我祖母她……真的不在了。”

最终，少年的抽噎变成了呜咽，如同被遗弃的小兽，带着极致的脆弱。

最初祖母刚回家的时候，他在最开心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觉得祖母就如同是带着躯壳的傀儡，虽然看起来毫无异样，一如既往得和善和慈祥，会笑着跟他说“我们小树真是个好孩子”。

可是，这是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祖母啊。朝夕相处，怎能不感觉到她外壳之下已经只剩了空洞？

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甚至觉得这样跟祖母相处，有个念想也好。他也知道仙君哥哥们是真得有在照料自己，不愿意伤了他们的好意。

后来，他感觉到祖母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心中虽不愿意接受和承认，但也不得不出现一个念头——祖母是真的要彻底离自己而去了。

他能感受到灵气，自然也能感受到死气。

在结束修炼后的一瞬间，他就感受到了来自于隔壁自己家的那股无法忽视的死气。

而随着现在的旭日初升，就连这股死气也彻底消失殆尽。

柳小树没有回家，他不敢回家。

凤晏回轻叹一口气，温声说道：“小树，人生在世，我们被迫接受的事情有很多。生老病死，无一不是。”

柳小树抹了抹眼泪，声音仍旧哽咽：“凤哥哥，道理我都懂的，就是有些情绪没办法排解。我听说修仙可以修无情道，是不是修了无情道，人心就能坚如磐石，再也不被情之一字所困扰？”

凤晏回失笑，眸光虚虚地看向远方天际。

“谁说无情道就能坚如磐石？小树，不要小看人心之情。没有心的人，也或许能因得情之一字有了心呢？”

“这怎么可能？”柳小树反驳，“既然连心都没有，那自然体悟不到人世间的这些情爱，又怎么可能因为情之一字长出心来？”

凤晏回勾唇一笑，有些故作高深。

“谁知道呢？这世间多的是修仙之人也窥不破的天道。”

跳出这个让柳小树无法理解的问题，少年又忍不住追问了祖母到底是因何而死的答案。

凤晏回没有隐瞒。

他愿意用善意的谎言，但不愿意经年累月地以此为借口骗人。

柳小树如今迈入修仙之道，日后的经历只会比之前更残酷，若是总让他活在幻境里，活在凡人对修仙者的迷思里，倒不如趁此机会祛魅一番。

但没想到，听完了所有的一切，原本还眼含泪水的少年居然平静下来，并没有因为事实所震撼，从而心境混乱。

只见柳小树苦涩地笑了笑，开口说道：“凤哥哥，其实从之前仙君哥哥的嘱咐里，我就知道有些问题了。”

桑风北每次最爱嘱咐的一句话是，关好门，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哪怕是秋阳派的那些修仙者。

只是没想到，这修仙之人居然也能心肠恶毒至此，远远超出了少年的想象。

对此，凤晏回有些意外，与此同时，心中暗自佩服这少年却有几分聪慧，也有足够强大的内心。

柳小树的目光愈发坚定起来，他看着自家小院的方向，带着些对于过往的缅怀，但更多的还是对于将来的笃定。

“凤哥哥，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修仙者。我想成为的修仙之人，所修的一定是自己的心，修的是天下道义。就像话本子里说的，修仙之人以斩恶妖除祸魔为己任，但也需得知晓人间疾苦。我虽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大本事，可无论如何，我都会做一个走正道的修仙者，不为自己的私欲找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

听着柳小树的话，凤晏回心头难得燃起了一把火。

少年心性，虽然稚嫩，但让人动容。

“好。”凤晏回声音清朗，“凤哥哥祝你终有一日得偿所愿。”

柳小树听罢，试探性地问道：“……那我可以叫你师父吗？”

有些怯生生，眸子里却满是希冀。

但凤晏回摇了摇头。

少年眼里刚刚燃起来的火苗暗淡了不少。

“小树，我不让你做我的徒弟，是因为我的灵法并不适合你，你若是与我一道，怕是有些东西会走岔。但我虽然不能收你，却知道你应该去哪里。”凤晏回探出食指点了点柳小树的眉心，“既然我把你带入修仙之道，自然会帮你找到最后的归宿。”

虽然还有遗憾，但柳小树眼眸中的颓丧褪去了不少。他如今无条件信任凤晏回，既然凤哥哥这么说，那他照做就是。

“对了，小焉哥哥虽然回不来，但他让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凤晏回突然想到了这件事，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

这东西像是一条手绳，深深的红色，简单古朴，只在尾端坠着两颗流光溢彩的珠子。

凤晏回让柳小树伸出手来，将手绳仔仔细细地为他戴好，藏回到袖子里。

“这是小焉哥哥的宝贝，你平日里随身带着，对修行有益，必要时还会保护你。”凤晏回细细嘱咐，“但你现在还不够强，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这东西一定要藏好，不要被太多人看到。”

焉息妄一直觉得，用纸皮人骗柳小树于心不忍，这也算是他的赔礼。

于是，他用瀛回岛独有的焰灵丝做了这么个小东西，搭上两颗碧水灵珠。既能让柳小树修行更顺，也能在危急关头触发一层防御壁障。

收到礼物的少年欣喜若狂。

片刻之后，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凤哥哥，我觉得小焉哥哥是好的。”

凤晏回一怔，讶异于柳小树的天赋和通透，又明白了他先前那句“斩恶妖除祸魔”的缘由。

这世间的道理，少年一语道尽。

可总有那么多高高在上的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

翌日，四方小院来客。

凤晏回刚醒，透过窗户缝看向院子里，倒也没什么意外。

是半个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