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

到了天光最盛的时候，秋意才显得没那么浓。

凤晏回现下觉得，陈年腌菜缸绝对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他不过是与这缸呆了小半天，就已经被腌渍入味儿了。

对此，桑风北的评价只有两个字——矫情。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极有洁癖的某人强烈要求下，将三危昭夜潭水回锅后加上灵草香花重新煮了煮，这才勉强没了那股子酸腐。

根据凤晏回的指点，三危昭夜檀也一起被煮在了潭水里。它倒是很能适应环境，温水能活，热水能活，沸水也没什么问题。

就是在沸水中走了一圈的三危昭夜檀有了些变化，枝头原本凝雪，但如今白色已经趋于乳白，感觉要是再加把火，说不定就能直接化了。

“这正常吗？”桑风北蹲着看了半天，疑惑问道。

“正常。”凤晏回应声，“这三危昭夜檀的灵气，原本就蕴含在枝端凝雪当中。若是想要为人所用，那必然从融雪开始。”

“可用热水煮一煮就能融，这是不是有点儿戏了？”桑风北不怎么相信，一张清俊的脸上仍旧满是不解。

凤晏回转头看向他的方向，解释道：“三危昭夜檀，在下仙界才被称为天材地宝，寻遍了也不过这一株。可在上仙界，这不过是稀松寻常的灵草罢了，你以为有多金贵？”

桑风北：“……”

话说到这儿，凤晏回随着问了一句：“你想不想回上仙界看看？”

桑风北站起身来，探手入浴桶内试了试水温，垂着眼似是事不关己。

“我从未去过上仙界，何谈回这个字？灵山派确实是师父师门，师父教我灵山道法，但更乐意我学云何方术。从始至终，师父也未曾说过让我回上仙界的师门看看，不知道师门于他而言又算什么，我于他而言又算什么。”

凤晏回心中飘过一团湿润的薄云，不知道是这屋内逐渐蒸腾起的水汽，还是桑风北轻易不愿意融化的内心。

而后，他展颜笑开：“我不过就是问你想不想到上仙界看看，跟你的师门有什么关系。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哪有那么多天下道义，师徒情深。”

桑风北没再说什么，他把手擦拭干净，来到榻前，低头说道：“水温刚好，我抱你过来。”

凤晏回被放在三危昭夜檀水当中，在入内的一刹那，澄澈平静的水面突然泛起了微小的纹路，似乎有丝丝看不真切的灵力开始荡涤他的躯体。

“桑风北，寻常的三危昭夜檀的确可以让我看见不假，但下仙界这株未必就能十拿九稳。若是最终不成，你不要失望。”

桑风北张嘴本想说些什么，但见凤晏回闭上眼睛，已经沉气凝神在与三危昭夜檀沟通，就静静地退后到门前，盘腿席地而坐，守着他以防任何意外。

“怎么会失望呢？”桑风北的声音极轻极轻，“若是你想看见，待得枉世之渊开启，我就带你回上仙界去。”

·

一晃过了三日。

这三日里，凤晏回穿着素净的里衣，就如同睡着了一般，在水中漂浮。三危昭夜檀的枝桠迅速生长并互相缠绕，最终形成了一个稳固的摇篮，把凤晏回包覆在其中。而最顶端的那对嫩芽，则恰好覆盖在了他双眸之上。原本的乳白雪色在第二日时开始变得透明，第三日起则彻底玲珑剔透起来。

浴桶当中的水，这三日光景中从极冷到极热循环更迭。但在昭夜檀的守护之下，凤晏回并未受到任何侵扰。澄澈的水变得浑浊，最终竟然成了浓郁的墨色。

然后，凤晏回恢复了意识。

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历了人生第二段彻底的空白，以至于一睁眼，看到简陋的屋顶时，竟然一瞬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哦对，他活了。

而后，凤晏回微微抬起手，看到了复生以来手腕上一直跳动的东西——那颗朱色浓郁的痣。

又见面了。

听到水生响动，浅眠中的桑风北几乎是立即清醒过来。

凤晏回恢复平躺的常态，片刻后，一张脸透过氤氲的水汽出现在他眼前。这张清俊的脸上此时带着难以遮掩的担忧，和难以言说的希冀。

小仙君。

“你……能看到我吗？”桑风北的心几乎快跳到了喉咙口，他看着凤晏回已经恢复清明的双眸，可似乎还是没什么焦距。尤其是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凤晏回还是一如往常，偏着头有些迟钝地在找他。

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桑风北咬了咬唇，而后语气故作轻松：“看不见也没关系，想来是柳婆婆家的腌菜缸子不好，等日后去上仙界了，我亲自去三危山，找药效最强的那一株给你……”

但话没说完。

因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带着温润的水汽，覆在了他的脸颊之上。这手的主人，从水中坐起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情绪似是千回百转，让人几乎陷了进去。

几乎就是一瞬间，桑风北耳尖红透。

凤晏回看着桑风北，抚触之下的这张脸带着淡淡的温度，他顺着桑风北的眉眼一路描摹，透过这副模样，他看到了顾寻常不可说的那些复杂心绪，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你师父可当真不是个东西。”

桑风北一怔，万万没想到凤晏回转醒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

“你为什么这么说？”倒不是质问，但不解。

凤晏回垂眸笑了，修长白皙的双臂挂在桑风北的脖颈上，埋头在他颈窝里，回道：“顾寻常让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仙君来给我养老送终，我说他不是个东西是便宜他了……但不得不说，他倒是挺知道我喜欢什么。”

“……”

桑风北想说话，但说不出。转念间他大概想过百八十种回复的方法，但最后半个字也没有宣之于口。

当凤晏回还是块寒玉的时候，他盼着他能活过来。

当凤晏回活过来能说会道了，他盼着他有朝一日能看见，能动一动。

可当凤晏回能看见能动了，桑风北却突然口舌发燥，意识到这会主动投怀送抱的人在撩拨他的心弦，几乎让他的清心寡欲一塌糊涂，又恨不得他能重新变回那块寒玉。

“小仙君，把我抱出去擦干净好不好？”这祖宗声音比以往还添了几分绵软，“我没力气了。”

桑风北要疯了。

·

趁着今日秋高气爽，桑风北把矮榻支在了银杏树下。凤晏回慵懒地躺在上头，看着正在扫院子的清傲仙君，暗笑他这红透的耳廓半柱香了还没淡下去分毫。

原来，这三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啊。

头顶的银杏叶子已经黄透，不过是刚入秋就落了大半。天光透过枝叶投射下来，带着让人通体舒畅的暖意。就在这时，一片黄叶离了枝，在微风里打着旋，忽忽悠悠地盘旋往下。

凤晏回微微动了动指尖，这叶子在空中停滞了一瞬，然后一路往桑风北的头顶飘去。待得飘到桑风北的正上方，这才又重新被还给了风。

风卷着落叶，有意又无意地擦过桑风北的鼻尖和唇角，最后落进了他的衣襟里。

凤晏回笑得眉眼弯弯，找回了无数年前的轻松惬意。

三年前刚活过来的时候，他怨顾寻常的自作多情。

现如今，倒也没有不怨，可终归不再觉得这是糟糕透顶的事情。

只是，怎么说都对桑风北有些不公。

桑风北转头看凤晏回的时候，正与他对视了个正着。本来是想转脸避开这人的灼灼视线，却在某一瞬觉得，凤晏回在看他，却又不像是在看他。

仿佛在透过他，看一个别的什么人。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桑风北心里的别扭就止不住。他拎着笤帚走到凤晏回面前，摆出一张冷脸踢了踢榻角。

“怎么？”凤晏回回神，眼神里头这才又有了焦距。

桑风北更气闷了，他冷声说道：“既然能动了，不如起来动一动，趁着天气正好。”

凤晏回勾唇笑开：“小仙君，三危昭夜檀的确帮我驱了一些邪气，顺带让我能动了一点。但你得分清楚，我现在顶多是从全瘫到半瘫，上身动得下身动不得。你舍得让我现在就在地上爬？”

“……”桑风北无言以对，“您嘴里可真是没一句实话。”

“非也，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凤晏回慢悠悠抬手，从桑风北的衣襟里拿出那片黄叶，顺道用叶片的边缘扫了扫他的下巴 ，“我这经脉距离完全打通确实还需要些时日，我知道你还存着些三危昭夜潭的水，要是每日抱着我泡一泡，说不定能好得更快些。”

用了三危昭夜檀之后，复明是预料之中，能动纯属意外。

凤晏回原本也有些不解，但想来，这不能动八成也是被双眸之中的邪气封闭了经脉，倒是想通了。

可惜这一株昭夜檀太小，蕴润的潭水也灵力稀松。要是换成上仙界三危山的那棵昭夜檀祖宗，他怕是能立马生龙活虎。

“看情况吧，现在也够用了。”

桑风北别过他的话头，不想助长这人的嚣张气焰，直接如往常一般，横抱起凤晏回就往院子外头走。

凤晏回只来得及搭住这人宽阔的肩背，气息一滞，“……什么叫够用了？”

复明之后视角可能会往凤凤的方向偏移，之前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写比较合适。啾咪，五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