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物走后，峡谷当中再无其他隐患。

桑风北疾驰一跃至中心空地，只见在此有一汪半尺见方的深潭，虽然外界是彻骨的阴寒，但这潭中水却半点没有凝结，甚至还升腾着暖意。

而在这潭水中心，一株三寸高的袖珍小树正静默生长，隐约被灵光环绕。

“三危昭夜檀，一定生长于三危昭夜潭中。无水不得，离水即散。所以，若是想取三危昭夜檀，必须要连带着潭中水一起取尽。”凤晏回说，“先前让你准备好容器，你备好了吗？”

“那是自然。”

桑风北将一物从芥子袋中召唤出，双唇微动念完了口诀，而后这潭水就如同被外力拉扯，直接到了容器里。

当最后一瓢潭水取尽，三危昭夜檀也随之一起，自动进入了容器，在潭水中继续幽幽生长。

至此，桑风北不再耽误时间，直接将容器收回了承载凤晏回的法器中。因得寻常芥子袋只能装死物，装不了活物。

“……桑风北，我想请问你，这到底是个什么容器？”

法器中的凤晏回脸色非常不好看。

桑风北一边从芥子袋中翻找腾空法器，一边传音回道：“柳婆婆那口腌菜缸。”

“……”

凤晏回险些没把他骂个狗血喷头。

桑风北的腾空法器是一只木榫，延展开来能装下两个人。他本已经翻身上了法器，但眼角瞥见了受伤的曲无韵，最终还是决定带他一程。

曲无韵连声道谢，虽然他也有后手，但有人帮忙何乐不为。

更何况……

待得木榫到了南峰山顶，天高云淡，秋风和缓，先前在峡谷之下的境遇变得不真切起来。

桑风北将曲无韵放在山顶，然后将灵力耗尽的木榫收起。

原本想着一别两宽，各走各路，却不曾想刚一转身，一把心剑就不知不觉地抵住了桑风北的背心。

“这是何意？”桑风北站在原地不动，语气淡然问道。

曲无韵眼神里闪过挣扎之色，他如今的行径连自己也不齿，但他别无办法。整个下仙界，寻遍了也不过这一株三危昭夜檀。

他还有半个门派的同门等着救命。

“得罪了，这位道友。你若是可以将三危昭夜檀让渡于我，曲无韵定倾全力回报。道友尽管提出你的条件，我必然满足。”

桑风北立于风中身形笔直，眸色冷冽：“你如今用心剑困着我，我有说不行的余地？我如果让你用命换呢？”

曲无韵眼眶泛红，他毫不犹豫地哑声说道：“我定然会换，但道友可否宽限我三天。等我将此物送回鹊吟山，救师弟师妹们于危难，而后定当自戕君前，以报今日之恩。”

“那我要是非得不给呢？”

桑风北身侧的手指弯曲，一边反讽，一边在脑子里思量着对策。

但此时，他却听见凤晏回开口了。

“小仙君何必为难小仙君。”凤晏回不想闻腌菜坛子味儿，因得闭气，鼻音闷闷的，“你给他吧，免得我被熏死。”

“……荒谬。”

紧接着，他又听凤晏回说道：“那你就问问他，他师弟师妹怎么了，是不是非得要这三危昭夜檀不可？”

桑风北眼神仍旧不善，但却还是顺从了凤晏回的话。

“前阵子无量城妖魔进犯，恰巧在我鹊吟山的守护范围之中。于是，我派精锐尽出，力求护卫一方安宁。”曲无韵眼眶愈红，声音里头甚至带上了些哭腔，“可没想到，这妖孽祸患是平定了，但我师门弟子返回门派之后，却不知为何，一个两个皆突然受妖气所祸，目不视物，而不听声，神思恍惚，重者自残。掌门恭请师叔祖出山，一眼便说这是昧妖妖瘴缠绵入骨所致，需得三危昭夜檀炼制成丹服下，才可解此毒，否则皆会自伤而死。”

“可昧妖不是百年前就绝了吗？”桑风北有些不信。

曲无韵悲意更甚，心剑几乎不稳。

“正因为绝了，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次居然着了昧妖的道。”话说到此，曲无韵哀求，“道友，我知你良善，不愿伤你，也不会骗你。你将这三危昭夜檀给我可好？我鹊吟山定然举全派之力报君恩情，绝无戏……”

声音戛然而止。

桑风北垂于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形成一把灵刀，锋利至极。他纵身腾挪到曲无韵身后，直接抵上了他的脖颈。

“道友，”桑风北声音冷幽，“有什么话我们不能从一开始就好好说？被人抵着命门谈条件，你舒服吗？”

曲无韵身体僵直，泪珠倏然从眼角滑落，心剑随着散了。

他抬眼看着头顶的碧空，心中悲凉无限。罢了，原本就有高人说过，鹊吟山气数将尽，除非神迹，否则无力回天。

他终究还是拗不过天数轮回。

“你不要做出这幅受害者的模样，旁人看见还以为是我先动的手。”片刻后，桑风北冷哼一声，直接散去了手上的灵刀，站回到了曲无韵的对面。

“道友你……”曲无韵双眸圆睁，想不通不知深浅的道友此举到底为何。

“桑风北。”

曲无韵一愣，旋即行礼：“桑道友，是在下失礼。”

凤晏回听着外头的动静，此时忍不住笑开了：“小仙君，这么凶？”

桑风北不理会他的打趣，直截了当地传音说：“三危昭夜檀是决计不可能给的，你黏黏糊糊地想救人，自己想办法吧。”

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凤晏回也不绕弯子：“昧妖一族，妖瘴的确有他所说的这般狠厉。这一族原本长在上仙界和枉世之渊的交界处，因得五百年前结界破裂，才有那么几只逃入下仙界。当年他们在上仙界时也好为祸作乱，但因得三危昭夜檀易寻，所以不被人放在心上。就算是寻不到三危昭夜檀，像是清鸠兽或者漆梦灵凰的骨炼成仙器，清音缭绕三十天，也能化解。可如今下仙界被妖魔之气侵染多年，确实一宝难寻。所以我寻思，你大可把三危昭夜檀分给他一半……”

“不可能。”

……就算是结个善缘。

凤晏回话还没说完，就直接被桑风北噤了声。

捕捉到几个关键词的桑风北，垂眸看着自己的衣襟，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过了片刻，桑风北突然松弛下来，像是想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他抬手探进腰封，拿出来的是一只骨笛——百年来他随身不离的那只。

曾经属于顾言明的那只。

这只骨笛，是用清鸠兽的腿骨所炼制的仙器，听顾言明说是从上仙界带过来的。

师兄说过，他在仙门后山邂逅的一只清鸠兽，当时身受重创，眼看就命不久矣，便让顾言明取了自身骨架，炼制成法器，好继续担起除魔卫道之责。

这法器炼成了多件，但在多年东躲西藏的磋磨里，早就无奈用掉了大半。

唯独剩下这根骨笛，桑风北一直舍不得用，当成师兄留在自己身边的念想。

“这个……你拿走吧。”声音低低的，几乎要散在风里。

凤晏回也愣住了，他感知不到桑风北送出去个什么东西，但能听出桑风北截然不同的情绪。

“桑风北，你给他了什么？”

桑风北传音如常：“我多少也是有些师门传承的，给的自然是传承下来的东西。三危昭夜檀我不可能给他哪怕一根枝条，这清鸠兽的骨笛给他无妨。反正我也用不上。”

与凤晏回一起愣住的还有曲无韵。

他愣愣地接过骨笛，虽不知道此物为何，但也能感受到，这法器之上正传来阵阵掩饰不住的清心之感。

桑风北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法器的使用方法和功效。听罢，曲无韵的眼眶更红了。

他拖着自己伤残的右腿就要跪地，被桑风北眼疾手快地捞了起来。

“桑道友大恩大德，我鹊吟山无以为报。此物定当好好使用保管，并尽早归还桑道友。此外……”说到这里，曲无韵清瘦的手里递过来一样东西，“我见桑道友精于符篆方术，但防身法器多一件不多。鹊吟山虽然是小门小派，但师门也有些传承。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雀翎笺，桑道友请务必收好。”

桑风北本想着推脱，但听凤晏回开口道：“拿着吧，上仙界来的东西换上仙界来的东西，你们两个谁也不算亏。这雀翎笺有瞬间被触发的防御之效，不仅能让人瞬息之间金刚不坏，还能让敌人反噬一招。方才他如果用了这玩意儿，现在有你哭的。”

凤晏回嘴上说话不客气，但说的是真的。

桑风北听了这番话后，心知这恰好就是自己目前最需要的法器，也不再多说什么，收下了。

“桑道友，今日一见，是无韵之大幸。虽然暂且不能与道友深交，但日后一定会再相遇。道友性情仁厚，心怀坦荡，道法传承精妙无匹，在如今这乱世之中，绝不可能是寂寂无名之辈。我等桑道友飞龙在天，到时若无韵还存活于世间，定当与你把酒言欢！我且御剑去也。”

说罢，曲无韵道袍风吹列列，心剑瞬间暴涨成一叶扁舟，载着他直入九霄。

桑风北仰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思绪百转。

骨笛应当是不会再见了，清音绕梁三十日，清鸠兽的腿骨会因灵力消解而碎裂，化作尘土。

如师兄一般。

凤晏回见他良久不说话，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是心疼自己那支骨笛，还是羡慕这小仙君的仙门御剑之法？小仙君，世人皆有七情六欲，修仙者也不例外。我能理解……”

桑风北一片思绪尽数被打乱。

他拢了拢衣襟，转身朝着山下走去，冷脸回道：“我是在想怎么能给你丢进腌菜缸，让你复明之后好好看看这世间真实，免得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揣测里。”

想一想还是把这一小段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