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一处破旧的茅屋里,一个中年男子被五花大绑,扔在草垛上。正值初春,男人身上仅剩单衣,冷风顺着缝隙不断灌进,冻得他瑟瑟发抖。
“公子,人就在这里。”
男人眼睛被黑布蒙住,耳朵却敏锐地动了动。苍天啊,再不来人,他就要被冻死在这了!
“吱吖”一声,木门开了,中年男人顿觉寒风扑面,风中还夹杂着沙石。他费力地扭动身体,试图感应声音来源。
“你们,”男人咽了咽口水,尽管看不见,他还是伸长了脖子,向门外张望,“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
四下里十分安静,并无一丝回应,仿若方才察觉到的动静,全是男人紧张之余而生出的臆想。
“噗通、噗通!”
男人的心跳得很快,眼前一切都是未知,他没来由地感到恐慌。
“说话!你们别装哑巴,我知道你们就在那里!”
话音刚落,脚步声重新响起。透过黑布,男人隐约察觉一道身影,缓缓朝自己走近。
来人身形高大,气质冷冽,青靴踩在枯枝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响。随着对方靠近,中年男人感到一股寒意,浸入自己的四肢百骸。
刹那间,男人怒从心起。究竟是求财还是寻仇,总该给个准话罢?他正欲厉声斥责,身侧却传来一道年轻的嗓音。
“江河,定康五年生人。本是游医,后途径杏村,见其民风尚可,遂于此处定居,成了一名村医。”
大冷的天,江河额上竟有几滴汗珠落下。他略略挣扎,往后靠了靠。
“你们到底是谁?无缘无故地查我做什么?”
那道嗓音并未理会他的呵斥,自顾自地继续道:“落脚杏村十年,你与村中多名女子有了首尾,包括不限于徐寡妇、王寡妇、村长儿媳妇……”
另一位跟着来的小厮,瞥了眼面无表情的同僚,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不愧是主子身边第一人,换做他,可没法将那串人名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停下,停下!别念了,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江河背上冷汗淋漓,大口喘着粗气。他们怎么会查到这些?若是传了出去,想到可能的下场,江河顿觉眼前一黑。
惊怒之下,又因冷热交替,他竟生生吓晕了过去。
“就这点胆子,还敢勾搭那么多妇人?”
顾全停下如报菜单一般的行为,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泼醒他。”
顾青云淡淡下令道。
江河再度醒来,浑身冻得发颤,与此同时,太阳穴亦隐隐痛了起来。
“两年前,赵家小儿娶亲,不过三月,新妇便因毒打身亡。死前,腹中胎儿已有两月,是你做了伪证,证实对方因咳疾而死,以上是否属实?”
“你胡说!那妇人明明就是生来带疾,怎么倒成了我做伪证?”
江河虽冷得牙齿打颤,听到此处,却忍不住大声辩驳,话中透着一股色厉内荏。
“依照我朝律法,无辜杀妻乃是重罪,包庇外人者,按同罪处置!”
顾全面露鄙夷,硬邦邦地继续劝道:“江大夫,你好好想想,若是出面告发,兴许能换得知县大人的网开一面。若是冥顽不灵,拒不认罪……”
“你少吓唬我,”江河汗如雨下,眼前黑布浸湿了一大块,“江某一向行的端做得正,便是到了大人面前,也只会实话实说。”
顾全看了眼主子,发现他怔怔瞧着窗外,似乎正在出神。
“既如此,那算了罢,”顾全耸了耸肩,摊手作无奈状,“给你指明了生路,你偏要往死路闯。”
“我死不死,还轮不着阁下操心!江某奉劝一句,你们无故绑人,已是触犯律法……”
“要么,你指证他,让他死;” 顾青云在天光中回眸,打断了他的辩白,语气波澜不惊,“或者,你和他一起死。”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仿佛只是信口道来,话中冷意却叫江河悚然一惊。他有种预感,如果不照对方说得做,自己再也无法踏出这扇门!
“我……”江河双唇翕动,想说点什么,却因恐惧吐露不出完整的句子,“你们……”
顾青云似是失去了耐心,转身向外走去,清冷的吩咐传入江河耳中。
“将搜出来的饰物,物归原主。”
“是!”
等等?江河睁大双眼,努力辨认那人轮廓。什么饰物?难道是他私藏的那些簪花肚兜?要送给谁?那些女子的丈夫么?
“慢着!”
江河赶紧出声叫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这么做,叫那些女人夫家知晓,自己唯有浸猪笼一个下场!
顾全不耐烦他吞吞吐吐的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决定改主意了?”
“我若自首,你们能否、能否保我一条性命?”
顾全抱着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自首了,能不能活下来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你拒绝,此刻就活不下去!”
江河面上神色变幻几番,最终,他似是妥协般,颓丧地低下头:“好,我同意。”
*****
午时刚过,巡街的差役回来交接,沉寂许久的县衙顿时沸腾起来。
“赵哥,你回来了!”
“赵哥辛苦了!”
“赵哥好,午膳已经备下,您快去里间!”
赵杨甫一踏进衙门,便迎来众同僚争先恐后的示好。这种感觉可真好啊,他细细品味一番,而后矜持地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众差役也不觉他敷衍,毕竟,人家就是有本事,成为知县大人的心腹啊。听说,县令大人正打算升他做捕头呢。
角落里,王松神色淡漠地看着这一幕,倒是一旁的下属兀自忿忿不平。
“头儿,那伙人太势利了。眼见姓赵的翻了身,便上赶着巴结去了,全然忘了您平日对他们的好!”
“新捕头总会上任,我不可能一直兼管两支队伍。”
王松看向赵杨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地像是已经预见了此人最终的结局。
“那他也不能踩着您上位啊,”大头忍不住碎碎念,眼中闪过一丝气怒,“他讨好大人便罢,何必每次都拉您下水?按他这幅德性,即便当了捕头,也定然与咱们不和!”
“黄大人要两伙和气的下属做什么?”王松当差多年,眼界早非当年,自然瞧清了县令的意图,“别抱怨了,去安排罢。”
经上司提醒,大头终于想起此行来意,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他咧嘴笑了笑,摩拳擦掌道:“嘿嘿,等这天很久了,头儿你终于想通了!”
大头搓了搓手,无视了上司略微无奈的眼神,一脸坏笑地离开了。
赵杨用罢午膳,有些困倦,正想小憩片刻,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道威严的女声。
“你们不必多礼,我只是来瞧瞧大人,”娴静端庄的女子勾了勾唇,笑容温婉,“悄悄的,别惊动了他,我想给他个惊喜。”
“是是,夫人,您这边请!”离得最近的差役点头哈腰,正待领路,却被掀了帘子的赵杨抢了先。
他躬身走近两步,笑容谄媚又不失恭敬:“大人此刻正在休憩,见了夫人必定高兴,夫人请随我来。”
笑话,这种讨好县令夫妇的机会,他怎会甘心拱手他人?更何况,还是王松那派的人?
“既如此,就劳烦你带路了。”
黄夫人微微一笑,态度很是和善。可转过身的赵杨并未发现,对方的笑容,分明只浮于表面,而未达眼底。
“大人平日里,都爱在琴治堂处理政事,可谓是勤政爱民的典范……”
赵杨正想再接再厉,多拍几句马屁,可黄夫人笑容淡了下去,面上现出一丝疲乏。
她径直打断对方,神情不容置喙:“带我去幽兰院。”
赵杨登时噤声,心下惴惴不安。夫人莫不是嫌他话多,才板起脸?还有这个幽兰院,不是一处偏僻之所么?夫人为何着急要去那里?
赵杨心中腹诽,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地领路。
幽兰院位于县衙西北角,本是招待贵客的偏院。此处远离喧嚣,环境清幽,兼之临水,冬暖夏凉,住起来十分舒适。
只是自黄县令上任后,这院子便没再启用过,渐渐地,那地方便荒废下来。
行至半刻钟,清雅秀丽的幽兰院便出现在眼前。
赵杨推开院门,意外发现,院里竟十分干净整洁,不像是久无人居的样子。
黄夫人推开他,脚步略显匆匆,往正房方向赶去。
“哎,夫人您慢些,大人兴许还未起来……”
赵杨被夫人的动作惊住,情急之下喊出声。叫他意外的是,此时房内亦跟着传出一道惊呼。
那道声音娇媚动人,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啊!老爷,您没事吧……”
赵杨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若是换个时间,兴许他会心猿意马一番,而后若无其事地离开。可眼下,夫人撞破了大人的好事,还是在他的带领下,老天爷,不带这么戏耍人罢?
赵杨扶住廊柱,腿软得不行。他急得满头大汗,想要开口劝夫人离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黄夫人瞧了眼他这幅窘态,眼中闪过一丝讥诮,而后气势汹汹地推开了门。
“好啊,家中那么多姨娘,还不够你消遣的,竟把一个青楼女子,领到县衙来颠龙倒凤,你还要不要脸?”
黄夫人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她随手抄起一把椅子,往跌坐床下的黄知县砸去。
“哎呦夫人手下留情,为夫一会还要上公堂啊!”
黄知县眼疾手快地避开这一击,随手扯过亵衣遮住下身,从地上一跃而起。
赵杨彻底瘫坐在地,眼中充满绝望。他实在不敢保证,见过知县这等糗事之后,还能被对方收为心腹。恐怕,不被灭口都算是好的。
黄知县狠狠瞪了眼赵杨一眼,溜进里间穿衣服。只余一妙龄女子,无助地抓紧棉被,借以遮挡身上痕迹。
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身形丰腴,露出来的肌肤白皙滑腻,配上那些青紫,让人产生无限遐想。她低垂着头,赤【裸】的双肩微微颤动,像是在啜泣。
“算你还有点羞耻心。”黄夫人冷哼一声,对于女子,她倒没动手。
而后,她眼神一厉,锐利地看向赵杨:“还不快滚出去!”
赵杨连滚带爬,慌忙地出了房间,还不忘在夫人的眼风下,关上了房门。
房间内,妙龄女子仿佛被吓到,双肩抖动的幅度更大了些。
黄夫人皱着眉,将地上的衣物甩到床上:“快将衣服穿上,我有话要问你。”
那女子骤然抬头,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庞。她面红耳赤,双眼亮晶晶的,哪里有一丝惧怕。
“夫人,”她羞答答地又低下了头,“您不记得香娘了么?”
黄夫人挑了挑英气的眉,眉间划过一丝不解:“我们何曾见过?”
美人闻言有些失落,咬着唇瓣泫然欲泣:“月前,您从一伙地痞手中救下了我,您真的不记得了么?”
黄夫人思索一番,还是没想起来。诸如此类的事她做的多了,哪能每件都记在心上?不过,这小美人倒是很有意思。
“所以,”黄夫人嗤笑一声,只觉好心做了驴肝肺,“你报答我的方式,就是爬上我夫君的床?”
香娘脸上划过一丝难堪,却执着地凝视她:“可是,这是唯一能够让香娘进府的法子啊!”
“进府做什么?你想做他的第十九房姨娘?”
“进府,”香娘抿了抿唇,勾勒出一抹甜蜜的笑容,“当然是为了伺候夫人您啊。”
“什么?”黄夫人只觉匪夷所思,瞧了一眼毫无动静的里间,心底一言难尽,“你先穿上衣服,随我离开。”
若非顾忌儿女名声,她才懒得出手管这摊子事。那人简直色【欲】熏心,竟敢将青楼女子带至县衙厮混,真是越老越糊涂!
正好最近她有些手痒,晚上等人回家,正好拿他练练手!
隔间里,正头疼地同繁复衣饰作斗争的黄县令,无知无觉地打了个喷嚏。
香娘眨了眨眼,乖巧点头,伸出芊芊葱指,勾起那件略带褶皱的襦裙。
等黄县令终于穿戴好,扯着歪歪扭扭的官服出来,屋里早已人去楼空。想到爱妻的手段,黄县令打了个寒颤,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后院那些姨娘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见了自己都跟木头似的。好不容易碰上个娇俏的,不能再叫她吓坏了。
于是,跪在门外请罪的赵杨,眼睁睁地瞧着,县令大人推门而出后,目不斜视地越过自己,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完了,赵杨忍不住以头抢地,心中后悔不跌,他的前途,彻底完了!
*****
“青云,你们回来了。”
林清和前脚刚送走梁大夫,后脚便撞见顾青云主仆归来。
“梁大夫刚走?”顾青云走上前,自然地牵过夫郎的手,“顾枝情况如何?”
林清和顺从地同他十指紧扣,闻言叹了口气,神情有些低落:“还能如何?梁大夫说他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就看枝枝自己的意志。”
顾青云停下步伐,林清和被带动地跟着驻足。他转过身,面上满是疑惑,不解对方何意。
顾青云靠近了些,微凉的指尖覆上夫郎额心,试图抚平那抹凝结的愁绪。
“别担心,他会醒过来的。倒是你自己,清和,你可曾数过,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也有多久,不曾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了?
春光正浓,顾青云的声音既轻又柔,望过来的眼神带着疼惜。
林清和瞧着他眼下青黑,心中顿时又酸又软。这人科考在即,每日温习到很晚,自己这阵子为了枝枝的事,着实忽略了他。
“抱歉,我不该顾此失彼,以后不会了。”
林清和决定,今晚他要亲自下厨,做些好吃的,犒劳一番辛苦的对象与儿子。当然,地点不能选在书房,自从上次送过一次补汤后,他至今仍然无法直视那张书案。
“星星呢?”顾青云没见那个小人精黏在夫郎身边,还有些不适应。
“他啊,这会正趴在枝枝耳边,给他讲故事呢。”
林清和提起幼崽,便觉十分窝心。
顾枝昏迷不醒,无计可施之下,林清和试着每日来到好友床前,同他回忆旧事,教他念书识字,企图唤醒对方神志。
星星看见之后,为了替爸爸分忧,便自告奋勇地接过了这个任务。每日完成功课后,他便趴在师兄耳边,奶声奶气地复述爸爸讲过的故事。
想起那个乖巧懂事的崽崽,二人同时会心一笑。林清和不止一次庆幸,庆幸初遇之时,他坚定地握住了那双小手。
从此,南风入怀,星辰入梦,他再未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对了,明日我要去一趟杏村,去拿回顾枝的和离书。”
顾青云侧眸,见他神色坚定,便知对方心意已决。他也不多劝,只问了句是否需要陪同。
林清和摇了摇头:“不必,你且忙你的去,我一个人能解决。”
顾青云沉吟片刻,提了另一个要求:“那你带上顾全,有他保护你,我才安心。”
林清和并非逞强之人,闻言欣然同意。事实上,他知道明日是场硬仗,从未打算只身前去,至于同行之人,他早有安排。
两人靠得很近,动作不见亲密,可偶尔一个对视,便令身后跟着的青桃心生艳羡。他不识字,说不出漂亮话,只觉眼前这幕,叫人温暖极了。
顾全渐渐落到后边,同青桃并肩而行。
他几次回眸,都能瞥见对方在傻笑。也不知这个笨蛋,整天在乐呵什么,顾全忍不住杵了杵对方:“哎,那个人怎么样了?”
“谁啊?”青桃一脸茫然,而后才反应过来,“你问顾公子啊?他还没醒,不过有梁大夫在,迟早会醒的。毕竟,梁大夫可是把压箱底的秘药都用上了呢!”
不同于主君的忧心忡忡,青桃对这事充满了信心。他觉得,有主君这样的挚友在,顾公子怎么舍得死呢?
“谁问你这个了?”顾全有些无语,这人当真是属木头的,“我听说,那个哥儿以后也会签卖身契,成为主君身边小厮?”
哥儿嫁人后,如若被休弃或是成为寡夫郎,此时若无子嗣,就必须再嫁。否则,依旧难逃发配军营的命运。
所以那人若想顺利留在府中,唯有签订卖身契,成为顾府家奴一条路可走。
“怎么会呢?”青桃耿直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从未听说,“他是主君至交好友,怎会成为下人?”
“我只是推测,你自己多长个心眼吧。”
“这话好生奇怪,”青桃眨巴着眼,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无论他签不签契约,都是主君朋友,我怎可与他相提并论?”
“你怎么如此愚钝?”顾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只想撬开这人脑袋,瞧瞧里面是否装满了水,“他若成了小厮,届时,你的地位能否保住,可就说不准了!”
“不会的!”青桃万分笃定道,面上现出一抹自豪,“哥儿总要嫁人,他呆不长久的。可我不同,我是要跟定主君一辈子的!”
“你……唉——”
顾全长叹一声,彻底无话可说。
罢了,大不了日后,他替这人试探一番,先瞧瞧那个哥儿性子如何。以这个笨蛋的心性,若来个厉害的,保管被对方吃的骨头都不剩!
来啦~
第71章 第 7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