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渐起，眼前的一切慢慢消散，林清和却久久未曾回神。

青云不是说，他们都活得好好的么？为何枝枝会遭遇不测？还是说，他只是陷入一场噩梦，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上辈子，只要他醒过来，就能看见活蹦乱跳的枝枝了。

对，他要醒过来，他要连夜赶去杏村！雾气像是活了过来，缠在他的四肢上，似要阻止他的行进。

林清和走转右转，皆不得法，无奈之下，他只得蹲坐下来，等待雾气再一次消散。

果然，没过多久，这些粘稠的迷雾又徐徐散去。

林清和睁开眼，便被眼前之景吓了一跳。

冷月当空，群鸦乱舞，偶尔飞至腐尸上驻足。地上杂草丛生，白骨累累，年久失修的棺木亦被雨水冲刷上来，散发出一股恶臭。

竟是一处乱葬岗！

林清和连忙后退几步，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此处狂风怒号，阴气森森，最可怕的是，除他以外再无旁人，他下意识转身，正待逃离。

恰逢此时，远处有两个人影逐渐靠近，怀里似乎抱着什么，鬼鬼祟祟地往这边赶来。

走近之后，林清和才瞧清，那是两个家丁模样的小厮，其中一人手里抱着破席子。他们只顾埋头赶路，并不敢抬头细瞧，临近边缘，两人将手中物件一扔，转身就跑。

“嘭！”

席子砰然落地，露出了里面包裹的身形。清冷的月光下，那个身形轮廓十分瘦弱，像是一个婴孩！

“不！不会的……”

林清和双腿发软，全身力气瞬间被抽干。他捂住心口，借着槐树的支撑，才没有倒下。

“星星……”

他的心好疼，像是被人挖掉了一块肉，冷风飕飕地往里灌，直冻得他肝胆俱颤。

林清和猛地扑了过去，抱住那张污秽的草席。然而，他的双手穿席而过，并未接触到实体。

“乖宝，你醒一醒，爸爸来接你了……”

林清和跪倒在地，怔怔地看着那个小身影，泪水悄然坠下。

幼崽双眼紧闭，分辨不出具体年龄。巴掌大的脸上，满是青紫，而这青紫，顺着他的脖子蜿蜒而下，竟似遍布全身。

一阵冷风袭来，掀起上方白布，林清和清晰地瞧见，幼崽腹部，像是有被尖锐物体洞穿的痕迹。

星星最怕冷了，这么冷的天，他如何受得住？林清和自言自语一番，而后躺了下来，他无视乱葬岗的污泥秽水，小心翼翼地将幼崽揽进怀中。

林清和做出环抱的姿势，希望能够替他挡去风尘。他沉默地抱了许久，久到日月星辰几次变换，直至，一个人影的到来。

那人身着白衣，踏月而来。临近跟前，脚步渐缓，隐有踉跄，即便足尖不小心踢到棺木，渗出血来，他也像是没有察觉般，继续跌跌撞撞地走近。

他从林清和手中，珍惜地接过孩子。月光下，一双泪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恨意。他仰天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啸，声音听上去痛苦至极。

过了很久之后，那人仿若回神，他抱着孩子，神色癫狂地转身离去。

林清和并未阻拦，他也并无阻拦的办法与立场。星星跟着亲生父亲，想是能换一个温暖怡人的安身之地罢？

目送那道背影远去，林清和重新躺了下来。这里可真冷啊，他抱住双臂，静候雾气的到来。

片刻后，雾气又逐渐弥漫开来，掩去了乱葬岗的踪迹。林清和依旧躺在地上，像是失去了言语，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雾气再度散开时，他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嗓音，那是另一个自己，上辈子的“林清和”。

“林清和”内里一身宽松的月白棉袍，外罩一件素色缠枝鹤髦，他立在雪地里，如一枝暗香疏影的白梅。

在他身后，是一家不起眼的作坊，此刻里面早已人去楼空，大部分都折在了先前的守城之战中，剩下的小部分，也在助他逃生时相继殒命。

而他面前，则立着诸多兵马，马上之人高鼻深目，轮廓不似中原人。他们操着流利的汉语，偶尔兴奋过头，还会蹦出一两句西戎语。

西戎人面露不屑，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眼前三人。此前，蛮夷兵马长驱直入，杀死了守城的将领，百姓躲避不及，悉数被抓。这座边城，似乎已经沦陷了。

“林清和”扫过满地尸骸，目中露出痛心之色。可他不能倒下，他答应了青云要等他回来，也答应了四殿下，会守护好这座工坊，若他死了，如何请罪？

更何况，他抚了抚自方才起，便有些隐隐作痛的腹部，承胤还未来到人世，他必须想办法活下去！

他日前便已送出信号，想必青云这会快到城外了。再等一等，他们定能迎来生机。

随着对方动作，为首的西戎青年朝对方肚腹看去。

“哟，瞧我发现了什么？居然还是孕夫？”碧瞳青年掀了掀唇，双目灼灼，“不曾想还有这番意外之喜，今日果真不虚此行！”

青桃勉强压下恐惧，上前一步，挡住了青年首领肆无忌惮的目光。顾全握紧了手中长刃，双目四下梭巡，借机寻找突破口。

“林清和”被两人护在身后，眼里既无奈，又感动。可他偏偏身子不便，这才拖了众人后腿。

“放下刀，可饶你不死！”

领头之人眼中闪过一丝忌惮。这个黑衣护卫武力不低，反应极快，又时刻不离目标左右，弄得他们投鼠忌器，行动间束手束脚，生怕伤了目标分毫。

若非眼前哥儿，是个重要人质，他们早就……青年压下心中杀意，拒绝了左右亲信放冷箭的提议。

顾全置若罔闻，视线凌厉地射向碧瞳之人，眼中毫无退意。

啧，真是麻烦。青年暗嗤一声，移开了目光。

“素日只知西林军中，大名鼎鼎的顾军师常年带着面具，谁知他的夫郎，竟也如此行事。难道，你们夫夫都有怪癖不成？”

青年饶有趣味地盯着那个面具，心中生出一股亲自摘下的冲动。

“将军有所不知，据说顾青云因为毁容，不得已才戴上面具。就是不知他这夫郎，什么毛病，竟也跟着戴了。”

青年左侧，手持双板斧，双眼大如铜铃的壮汉率先出声，面上浮现一丝纳闷。想来，他也对这个问题好奇得紧。

“别是长得太丑，怕干那事时吓着顾军师罢哈哈哈！”

话音刚落，众蛮子哄然大笑，这般荤素不忌的话，于他们是寻常，只顾全听了，顿时红了眼，若非理智劝阻，他恐怕早已冲了上去。

“未必，也许他长得太美，顾青云不想叫外人看见呢？”

接话的西戎人，不自觉地舔了舔唇，眼中放出淫邪的光。

“真相如何，瞧瞧不就知道了。”

为首青年淡淡勾唇，接过亲信递过的箭矢。顿时，一支冷箭迅速跃出，目标直指“林清和”的面容！

顾全大惊失色，扑身上前抵挡，却在中途被人缠住，脱不开身。

“主君！”

哐当一声，银狐面具不堪重击，坠落在地，转瞬四分五裂。

“林清和”只来得及推开青桃，面具便被击落。等他重新露出面容，一阵吸气声登时响起。

嘶，这顾军师的口味，还真他娘的不同寻常。对着这张脸，竟也能下得去口？

即便面具被打落，“林清和”仍旧面无异色，他算计着时间，预备同这群蛮子套套话。

“有趣，这般有胆子的哥儿可不多见，”青年摸着下巴，眼中跃跃欲试，“面容虽丑陋，身段瞧着却不错，没准床上功夫很好呢。”

他大手一挥：“动手！除了那个哥儿，其余两人，死活不论！”

真想看一看，向来算无遗策的顾青云，在得知夫郎被掳，儿子被杀害之后，会是什么表情呢？

青年幻想着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应，心底越发愉悦，盯着“林清和”的目光亦越来越亮。

“阁下就不想知道，我身后有什么？”

“林清和”绝不允许自己成为青云的软肋，也不会允许身后这家工坊，落入贼人手中。眼下兵行险着，唯有诱敌深入，可以一试。

青年眸中闪过一丝趣味，闻言挥了挥手，众人立即停了下来。

“说说看，若是能令我满意，说不定，我会考虑给你夫君留个全尸。”

“这家作坊，专为研制火药，只需指甲盖的量，便可将半座城池炸毁。不知诸位，可有兴趣随我一观？”

西戎众人面色顿变，回过神来，却又气恼。

“你这哥儿，满嘴胡沁！若真有那般神器，怎不见西林军使用？”

“就是！还敢放言半座城池，牛皮也不是这么吹的。”

“林清和”紧了紧鹤髦，抵挡寒风的侵蚀。他撩起眉眼，嘴角笑容浅淡。

“是真是假，诸位随我一探便知。还是说，诸位担心，我一介孕夫，会对你们做什么？”

众人齐齐瞪眼，怒气止不住地上涌。一个阶下囚，竟敢对他们用激将法？再说了，即便是真的又如何？占领这座城池后，他们大可慢慢查验，何必非要他来带路？

“你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

与旁人不同，青年首领并未生气，相反，他对面前这哥儿的真实意图更感兴趣。

“识时务者为俊杰，”“林清和”面上无奈，笑容微带苦涩，“何况我这身体，本就累赘，又能逃得了多远？”

他低下头，轻轻安抚腹中躁动，低垂的眸子里，倒映着如水的温柔。对不起乖宝，恐怕要连累你同父亲一起担惊受怕了。

“那也不是非你不可。”

“那些配方皆出自我手，”“林清和”抬头，视线淡淡地掠过来，“具体用法只有我会。你们擅自进去，倘若碰上什么机关……”

他顿了顿，笑容无端变得挑衅：“落得个屋毁人亡的下场，那损失可就大了，不是么？”

青年首领的视线如同鹰隼，紧紧攫住了眼前的猎物。“林清和”坦然回望，目光不偏不倚，不躲不避。

片刻后，青年首领终于吐口。

“前面带路。”

“主君？”

顾全自方才起便有些震惊，若非青桃及时拽住，他险些跳到“林清和”跟前，问一问他到底要做甚么。大敌当前，难道主君真的要叛国投敌，苟且偷生么？

“你和青桃等在外面，我一人进去即可。”

“林清和”温和地笑了笑，说出的话却是不容二人置疑。

“不行！”

话音刚落，青桃、顾全以及青年首领反对的声音一同响起。

青桃二人是放心不下他，而青年首领则是担心对方耍诈。他看得出来，这哥儿看似不动声色，其实对身边之人在意得紧。留他们做人质，对方即便想使诡计，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见双方都反对，无奈之下，“林清和”只好由青桃搀扶着，带领众人踏入工坊。

自从诊出有孕后，为了胎儿着想，他很久不来这边了。寻常若有急事，他都是吩咐青桃去办。虽长久未至，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房一瓦，他再熟悉不过。

甫一进来，“林清和”便清晰地闻见一股刺鼻的硫磺气味，他当即捂住口鼻，竭力压下胸口泛上的恶心。与此同时，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肚子，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林清和”额头冒出细汗，他喘着气，大半身体都倚在了青桃身上，凭借对方扶持才得以行进。

“喂，还要走多久啊？你莫不是诳我们罢？”

为防生变，青年首领只点了左右亲信跟从，其余诸人等在外面，以作接应。工坊路径曲曲折折，叫人眼花缭乱，转悠半天，手持双板斧的蛮子早就不耐烦了。

“就快到了，前面那栋红瓦绿墙的房子便是。”

蛮子听了解释，顿时按捺下找茬的心思。且去探探究竟，若对方所言皆真，等消息传回国内，论功行赏时，将军封王袭爵，必定指日可待！

往日这个时候，工坊早已热闹至极。众人下了工，会一窝蜂地涌入膳堂，掌勺师傅手艺精湛，又有“林清和”不时的启发，时不时便推出几道珍馐美馔，香得旁人以为这里新开了家食肆。

可眼下，整座楼空荡荡的，唯有凛冽的寒风穿堂而过，不知疲倦地叫嚣着。

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屋子前，“林清和”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身后诸人跟着鱼贯而入。

这是一处狭小阴暗的密室，四面墙壁皆由全石所制，地上散落着几个圆桶，周身用红纸贴了标识。桶中装了先前淘汰的半成品，威力虽不足，可架不住量大，倘若全点燃了，在场几人，恐怕谁也逃不掉。

“来这里做什么？”

青年首领负手而立，目光淡淡地打量着屋内陈列，眼中似有不解。他的两个手下，早已凑到火药桶前，探头探脑地往桶内瞧去。

“做什么？当然是---”“林清和”抚着墙壁，声音气若游丝，笑容清浅，“送你们上西天！”

话音未落，青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按下墙上机关。机关启动之时，站在中央的三人，顿时陷入铺天盖地的箭雨中。

“林清和”面无表情地拉下引线，“呲”地一声，火花骤燃，如同一条绚烂的银蛇，迅速蹿向几个火药桶。

这是当初建造工坊时，“林清和”特意布下的后手。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倘若工坊落入敌手，他们好来得及毁尸灭迹。

身后石墙缓缓分开，露出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洞门。

青桃扶着“林清和”进入洞中，寻了处地方坐下，至此才隐隐松了口气。

“全哥，你在这里照料，我去给主君寻些干粮。”

青桃兀自说着，却迟迟不见回应。他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原是箭雨没困住西戎首领，对方艰难脱身后，便往洞门这边冲来。顾全见状，飞身上前，挡住青年的攻势。

石门缓缓阖上，可顾全还未进来，“林清和”二人发现后，自是心急如焚。正在这时，手持板斧的蛮子大喝一声，亦挣脱出箭雨的围困。

蛮子眼眶充血，扫了眼不慎被利箭刺中的同伴，气势汹汹地奔向石洞。恰在最后一刻，他伸出板斧抵在中间，阻止石门阖上。

“给、我、打、开！”

蛮子额上青筋毕现，面色痛苦至极。他用尽全身气力，企图撬开石门。

石门纹丝不动，可也因为阻拦，迟迟不曾阖上。不能再等下去了，炸药桶马上便会爆发，石门再不阖上，洞中也会受到影响。

青桃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回头看了“林清和”最后一眼，而后顺着石门缝隙，将蛮子的身体撞了出去。

“青桃！”

“嘭！”

石门重重阖上，挡住了“林清和”锥心刺骨的呼唤。

与此同时，爆裂声接连响起，震得洞顶都跟着发颤，抖下许多青灰。

生死之际，顾全飞扑过来，将青桃护在身下，尖利的板斧自上而下，瞬间贯穿了二人！蛮子随即也被炸飞。

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中，顾全吐出一口鲜血。他低下头，在失去知觉的哥儿唇上，颤颤巍巍地，落下一个无声的吻。

“林清和”捂住双耳，绝望地大哭起来。他哭得十分克制，不曾发出一点声音，中途几次差点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好似有了异样。嘈杂纷乱中，一道颤抖的嗓音传入“林清和”耳中。

“仔细搜查，注意有无生还之人！”

青云？是青云的声音！“林清和”艰难起身，身后印着数道血迹，腹中越发沉重，但他此刻全顾不上了。

石门打开，日光从外面涌入，驱散了洞口的阴暗与寒意。

“林清和”眯起眼，迎着刺目的夕阳，用力地看向门外那人。他跨过满地断骨残骸，缓慢而又坚定地，向那道温暖的人影踱去。

顾青云心如死灰之际，眼前仿若出现幻影，夫郎竟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青云！”

血迹顺着“林清和”脚跟蔓延，顾青云瞳孔骤缩，不等意识做出反应，身体早已先一步上前。

三步，两步，快了。“林清和”张开双臂，预备迎上那个久别重逢的怀抱。

“噗呲。”

刀子扎进皮肉的声音轻轻响起，“林清和”呆呆低头看向腹部。那里，正有一柄鲜红的利刃，在光影里勾勒出冰冷的弧度。

“清和！”

天旋地转间，“林清和”视野中最后留下的，便是青云疯了似的，朝他跑来的身影。

“故人重逢，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青年首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炸的血肉模糊的脸上，浮现出畅快的笑容。总算等到这一刻，顾青云，好好享受罢！

“嗖嗖嗖！”

三支利箭迎面袭来，分别扎进青年的额心与胸口，倒下之际，他还死死盯着那边相拥的两人，眸中残留着不甘。

戚彦昭放下长弓，眼中燃着怒火与痛楚。一行人立在门外，望向屋内如炼狱般的场景，沉默不语。

“清和，”“顾青云”轻轻地将夫郎揽入怀中，动作温柔又迟缓，像是捧着一朵易碎的花瓣，“别离开我，求你。”

他跪在地上，低声下气地恳求着，眼底深处的光芒忽明忽灭。

真狼狈啊。“林清和”动了动唇角，青云痛哭流涕的模样真不好看，还是平时的冷脸最酷啦。

只是，对不起啊青云，说好的等你回来，我要食言了。

剧痛逐渐远离，“林清和”感受到了生命力的流失，与四肢的僵硬。他勉力握上那只发颤的右臂，指尖轻微地点了点，一如他们往日做的那样。

“活、下、去！”

瞳孔涣散之际，“林清和”的视线突然定格。阴暗的石洞中，抱着膝的人是谁？

那人仿佛察觉到他的注视，缓缓抬眸。视线对上的瞬间，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

景帝二十五年除夕，“林清和”安静地死在了“顾青云”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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