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想听我说些什么？”苏遇问。

两人于案前对坐，天边是朗朗月色。

“与你有关的所有事。”旻渊道。

“与我有关的所有事？其实没什么意思。”苏遇道，“不如我与陛下讲讲我与陛下的事，如何？”

旻渊点头，又道：“别叫我陛下。”

苏遇：“好，那陛下希望我叫你什么？”

“叫我名字。”

直呼天子大名，放在古代是重罪，但旻渊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苏遇也随着旻渊的话唤他：“旻渊。”

旻渊刚伸出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道：“嗯，我在。”

苏遇微笑，随后道：“其实上一世我初见陛下是在一个叫长观宫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旻渊便突然道：“我记得。”

苏遇：“记得什么？”

旻渊：“你刚才说的我都梦见过，我记得我一醒来你便出现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

“你真是我的鬼王妃。”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苏遇没否认：“我从未说过我不是。”

旻渊：“你穿嫁衣的样子很好看。”

苏遇用指尖轻点着桌面，道：“原来陛下什么都记得。”

旻渊直直望进苏遇眼中，点头道：“嗯，都记得。”

苏遇眉眼一弯不再多语，转头看见安静摆放在一旁的古琴。

“我为陛下弹一首曲子可好？”说罢不等旻渊回答苏遇便已然起了声。

旻渊的目光落在苏遇背影上，道：“好。”

月华洒落人间，为古琴镀上一层薄寒圣洁的微光。

苏遇坐在琴前，他其实知道这把琴放在这里不是巧合，是有人想听，所以他便为那人弹一曲。

指尖轻扶上纤细的琴弦，弹指之间是悠悠琴声。

明明不喜欢弹琴，但这首曲子到底还是有人学会了，也到底终是为了那人亲手又弹了次。

到底是了无遗憾。

一曲终了，苏遇转头问那人：“我弹得可好听？”

那人毫不犹豫道：“好听。”

苏遇一笑又问那人：“那你可知这首曲子叫何名字？”

那人眸色深沉，一如今夜夜色。

今夜夜色无星无辰，只见一轮月色，而那人眼中也只见一人，

“知道。”苏遇听见那人道，“《思故》，你与我说过。”

我记得。

--------

向来冷清肃穆的皇宫不知何时屋梁上都已经挂满了红绸，宫中欢声笑语，尽显热闹。

苏遇看着一箱接一箱送进屋中的金银珠宝和各色稀世奇珍、和璧隋珠，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的大半，隐隐还冒着金光。

苏遇坐在桌前看着满屋的珠宝，不禁抚眉低叹着气，颇有些无奈之感。

桌上是已经放凉的汤碗，却一口未动。

苏遇只看了一眼，便将其尽数倒入窗外。

此时窗外春光正盛，苏遇抬眸看了眼树枝间倾泻而落的晴光，又伸手握住了手腕上的珠串。

苏遇感受着窗外春光，缓缓闭上了眼。

随后苏遇睁开眼朝屋外走去，衣角轻抚过窗台却未能挽留。

苏遇来到那些箱子前，一眼便望见了有一箱中装的是火红的嫁衣。

苏遇伸出指尖抚摸上折叠整齐的嫁衣，布料光滑，袖口颈间皆用金丝点缀，衣服精巧华美而不显庸俗，世间无二。

满屋聘礼，每一件都可见其用心程度。

苏遇眸光微动，伸出的手缓缓收回……

轻掩着的房门被从外推开，屋内是将燃尽的烛火。

旻渊刚踏进屋中，目光便蓦然凝固住了，紧紧地落在一处。

旻渊看着那人一身红衣如枫，缓缓朝自己走近。

旻渊的目光格外赤裸，不加一丝掩饰，但又不见明显的情欲。

“旻渊。”那人嗓音微哑，唤他。

“嗯。”

“我穿这一身，你可觉得好看？”苏遇问。

旻渊听到苏遇又唤他“陛下”，只是眸光暗了暗·，便道：“好看。”

苏遇轻笑：“不及陛下好看的。”

或许是身上红衣衬托，又或许是屋中光线微弱，显得面前之人分外蛊惑。

旻渊不满反驳：“不，你最好看了。”

说罢旻渊将面前之人揽入怀中，将头靠在那人肩侧。

苏遇任由他将自己抱着，听见那人问自己：“我送你的东西你可喜欢？”

“自是喜欢的，不过你对我未免也太过大方了些，陛下你可真要成昏君了。”苏遇忍不住调侃道。

那人却只道：“你值得。”

话音刚落，旻渊唇上覆上一层温软，同时窗外寒风惊动，桌上本就将熄灭的烛火彻底化成一缕细烟。

屋内陷入一片昏暗，只剩薄凉的月光于枝叶间照透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遇哑声道：“旻渊，现在便娶我一次可好？”

“好。”那人毫不犹豫道，随后微凉的唇又重新落在了那人之上。

--------

庆历六年，春寒料峭，万物却兴。

国将立后，大喜，举国欢庆。

可今日天色却格外阴沉，许久未见天明，似乎这便已经注定了今日注定不会是大喜的日子。

宫殿外是悬挂着的道道红绸，尽显喜庆，而宫殿中气氛却是格外的压抑。

当众人目见今日钦定的皇后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时，登时满目震惊乱成一团，包括皇帝。

随后众人又亲眼看见身处高台之人猛然舍身奔下高台，冲到皇后身前。

苏遇跪倒在地，目光却紧紧地望着坐在高处之上的太后。

而太后此刻已完全不见往日般温柔亲和般模样，反而仰头大笑起来、笑声癫狂，在看到吐血的苏遇后更是露出满意的神色。

随后，太后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形摇晃，居高临下地看着奔向苏遇的旻渊，语气讥讽地问：“陛下，可喜欢我送你的大婚之礼啊？”说罢太后又掩唇轻笑了起来。

苏遇气息不稳，像是强撑着身体在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哈哈哈，为何？我也想问为何！”太后神色变得扭曲起来，厉声质问道：“为何我心甘情愿被困在这后宫数十载，为何我甘愿承受一切痛苦，可陛下还是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苏遇知道她口中的陛下说的是先帝。

太后摇晃着身子走了下来，眼神迷离似是在回忆过去：“陛下你还真是狠心，明明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我好不容易把她给弄死了，你却还是不愿意看我一眼，甚至宁愿在外面跟别人生个野种也不愿意跟我，哈哈哈，你还真是好狠的心啊。”

苏遇道：“所以你就将你的仇恨报复到陛下身上，也牵连到一切与他有关的人身上？”

很快，太后又像转变了一个人般看着苏遇柔声道：“我是在救你啊，自古帝王薄情心，你与他不过才相识几日，他待你怎可能真心啊？说不定你的陛下是知道这一切故意拉你出来当替罪羊呢？你说对吗？渊儿。”

苏遇感受到身旁旻渊的情绪的波动，宽大的衣袖下苏遇伸手紧紧握住了旻渊的手，像是在安抚。

那人紧握成拳的手在被握住的一瞬间缓缓松开，又缓缓回握住了牵住他的手。

“太后还真是好心机，好预谋，不过你既然知道杀我没有意义还要杀我，不免有些多此一举了吗？”

“怎么会是多此一举呢？”太后道：“毕竟你可是他第一个想要立后之人还那么急迫，我自然不会放过。”

“那太后可曾听过一句话，心急到底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话音落，苏遇握住旻渊的手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苏遇用指腹抹掉了唇边的血迹，脸上不见半丝虚弱的样子。

太后见此美目怒睁：“怎么会这样？”

苏遇满眼平静道：“太后，你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了些，你不觉得下毒这是个很不保守的方法吗？”

“你怎么会知道？”

“碰巧我略懂一些药理罢了。”

“不可能，那里面的药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苏遇淡定应对道：“那就说明我对药理深有造诣。”

原本苏遇确实没太多怀疑的，可是在他看到太后面容后便猜出她应当有心气郁结，易怒易燥之症，而后在后面对话中苏遇还看出她情绪波动过大，说话条理不清诸如此类。

最后到底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但往往就是因为这样，反而露出的破绽与遗漏也就越多，很容易便满盘皆输。

“是吗？你还真是聪明，难怪吾儿那么急着要立你为后。”太后神色恢复如常，脸上的癫狂之色便消失不见。

太后语气又突然转变道：“吾儿你还真是娶了一个好皇后，不如你教教母后，母后也去外面寻一个相同的来？呵呵呵。”

在一片笑声中，从旁蓦然多出了两个人直接将太后给架离了下去。

宫中归于一片宁静之中。

原本以为一切都平息下来时，宫外天却又阴沉了一个度。

“报！”紧接着宫殿外匆忙跑进一人跪倒在二人身前，语气慌乱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安平王叛变了！！”

黑云压城，一只乌鸦于高耸的城墙边飞掠而过，落下一片鸦羽缓缓飘落，数千名兵马逼至城下。

“送皇后回宫并派人护皇后周全。”旻渊丢下一句转身欲走，却被苏遇伸手拉住了。

苏遇道：“旻渊，我与你一同去。”

“不可。”旻渊立马否认道：“此行很危险，你回宫去等我片刻，我即可就回来。”

苏遇眼角微弯，道：“可还有什么地方比待在陛下身边更安全呢？”

“可是……”

“陛下。”苏遇道：“我不会有事的，无论何时我都待在你身边并一直陪着你，你不用担心我。”

两人安静地对视着。

终于良久缄默后，旻渊道：“好。”

------

城墙之上血流成海，尸体遍地，有折断的弓箭、碎掉的盾牌……

可很快城墙外又竖立起一长连士兵高举盾牌，随着一声令响，从城墙上滚落无数落石，射下成千上万根羽箭。

与此同时，数不清的羽箭也从城墙下飞驰而上，带着呼啸之势划破长空，直逼城墙之上的众人。

伴随着一声闷哼声，旻渊回头便看见苏遇胸口被一根羽箭传统而过，想来冷静的铜扣瞬间猛缩，里面是一眼便可以看见的惊愕与害怕。

苏遇胸膛上蔓延开来大片血色，与火红的嫁衣融为一体。

苏遇原本想强忍着身体，不想让旻渊担心的，可喉间一阵翻涌，嘴里蔓延开来一股腥甜。

苏遇没忍住，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将苍白的唇染成血红一片，红的刺眼。

苏遇只觉眼前一晃，身后便多了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苏遇摇摇欲坠的身体。

“苏遇……”

苏遇听见有人在唤他，他听出那人声音发着颤，像是在害怕。

苏遇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力气正在迅速流逝，但他还是强忍着身上刺骨的痛意睁开眼来，对上了一双眼眶猩红的眼。

苏遇想伸手扶上旻渊的连，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将染血的嘴角上扬，语气尽量轻松些：“我在的，陛下。”

旻渊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颤抖：“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同我说过你是神仙，神仙不会死，你还答应过我，你回一直陪着我吗，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声声质问，声声其实都是答案。

旻渊的情绪少许这么激动，此刻脆弱的像是个察觉到自己可能要被抛弃的孩童般。

苏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安抚他：“我不会骗你，我也不会死去，我只是在等你。”

“我的国师大人，我等你很久了……”

所以好不容易等到了，怎么可能舍得就此离开呢？

春百廊的千年，长观宫的再见，醒来时的第一眼……

都是在说舍不得。

可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苏遇便已经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手指垂落在地。

“苏遇——苏遇——”

意识的最后一秒，苏遇感受到脸上滴落下一滴温热。

苏遇知道他那一尘不染的国师大人到底还是为了他哭了。

宫殿上嫁衣如血，大喜化丧。

旻渊抱着怀中渐冷的苏遇一遍遍低声呼唤，却再没得到回应。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嘶吼声，迎来宫殿外马蹄踏地和兵刃相撞声渐沉。

援兵已至，叛军败退。

宫中从未枯萎的满树繁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竟在一瞬间尽数飘落。

飞簌的花瓣泛着碎光在空中四处飘散，最后落地即融。

只有一朵落在那人冰凉的手心中，久久停留……

-------

意识的混沌如潮水般消退，苏遇从昏沉中苏醒。

苏遇缓缓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中自己的房子里。

苏遇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抬起手发现自己手心中安静地躺着一朵镜花。

未关紧的窗帘中泄进一缕晴光，刚好照在那朵镜花上。

苏遇用指尖轻触了下那花的花瓣，那花竟直接化成一缕星点，顺着苏遇指尖涌入苏遇腕上带着的佛木手串中。

温润的墨珠变得微凉如雪，苏遇似有所感从床上起来，带上车钥匙和手机便出了门。

镜花镇，苏遇来到他第一次来的巷口。

只见原本摆在巷口的木牌已不见踪影，原本荒凉逼仄的小巷不知何时开满了满巷的繁花。

苏遇没有犹豫，抬脚走了进去。

不止走了多久，苏遇站在巷子尽头，看见前方赫然是一棵参天大树。

巨冠遮天，繁茂的枝叶间缀满了与巷子里的同一种花。

苏遇看见那满树繁花下站着一个身影，玉身长立，格外熟悉。

但和前两次不同，这一次苏遇没喝醉，所以看的十分真切。

簇簇盛开的镜花从树上落下，柔和的光线倾泻下来照得那花瓣好似明镜，如琉璃般灿烂，却落地无痕，衬得那人恍若清明无欲的神明。

树上花灼灼，树下人依旧……

与前两次一样都显得分外恍然。

苏遇眸中碎落几分笑意，他朝着那道身影轻声唤了句：“旻渊。”

那人闻声缓缓回头，撞上了苏遇的眼。

这一次苏遇终于看清了——

这天地阔远，他的眸中却只他一人。

苏遇突然响起了那日罗不进与他说的话：

“天地之灵因缘而生，因缘而死，所以——”

天地之灵还会再次聚集，上一次是因缘，这一次是因你。

（正文完）

终于把正文写完了，现在在考虑要不要写番外，因为感觉自己不太会写番外这东西。第一次写小说，很开心自己能把这个故事给写完，虽然知道自己写得不怎么好，但还是很开心。最开始写小说的时候什么都没准备，没大纲没具体人设，只有一个霁尘国的背景和两个主角的名字，直到正文进行到大半部分才终于有一点点清晰明了，所以很多情节人物和我最开始预想差别有那么亿点点大。这本文最开始想叫《婚丧》，后来改名叫《撞鬼》，情节跟着变化非常大，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这个文名，所以打算写这个小说。本来这本文也就是写着玩的，后面也是下定决心想给这本文一个完整的故事结局，所以哪怕是没人看自己依然会一个人默默写完。写文的过程情绪是非常复杂的，不过此刻的我非常快乐，很感谢一直以来给我鼓励的小读者啊，非常感谢（鞠躬致谢）。下一本文我打算写《顶级捕猎者》，还是先想的文名才去想文，依旧还没想好大纲，但是我肯定会想好大纲再出发的。如果有感兴趣的宝贝可以去看看。最后祝每一位读者朋友看文开心，每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