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那一天,唐静溪陪着兄长起了个大早。
梳着发髻的小脑袋一点一点,银钗上坠的玉珠也跟着有规律地晃来晃去。
浸着凉意的手指曲起,自下往上抵了把唐静溪软软的脸颊肉。
唐怀陇知道这是妹妹的一片心意,便没说什么劝阻之言。只低声哄道:“等会儿再睡个回笼觉吧。”
唐静溪胡乱答应着,根本没听清兄长在说什么。
在唐怀陇的眼中,这个早晨和过去的每一个都没有区别,但既然唐静溪想要有,那便有吧。
他絮絮同她叮嘱许多话,在她心里生出不耐烦前结束,和她道别。
难得穿得隆重些,唐怀陇面无波澜地登上车厢,马车像无数个昨天一样驶离玉兰树看守的府门。
“小姐,还回屋睡会儿吗?”目送着车影远去,夏桃询问道。
“不了吧。”唐静溪打了个小小呵欠,院子里的晨雾清凉,给她激得清醒许多。
况且她都梳洗齐整,再拆干净发髻换好寝衣睡回笼觉,不符合她的懒人准则。
所以没什么犹豫地道:“直接去茶楼吧。”
狭小的茶室内头一次显得这般拥挤,木傀儡正咔哒咔哒给唐静溪掌茶,它的主人萧瑾坐在柜台后面看账簿。
眼看吕重山呵欠一个接一个,快和唐静溪互相传染,散播出满屋的瞌睡虫。
夏桃捣了他一肘,质疑道:“你昨天干嘛了,这么困?”
吕重山勉强睁开眼,恹恹回道:“没干嘛…这不是瑾哥回来了吗,有这家伙帮忙看着,我好不容易能歇歇…本来这个点,我还应该在梦中呢。”
说着,指了指正朝他们小姐大献殷勤的木傀儡。
夏桃打趣道:“平日里便算了,今儿个小姐在呢,你吕重山混得还不如个木头。”
听到这话,吕重山瞬间危机感爆棚,一个激灵清醒了。
那边因为熟悉又充满安全感的环境昏昏欲睡的唐静溪,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的是吕重山莫名亮晶晶的眼神,和写着谄媚的脸。
?
她闭了闭眼,怀疑自己眼花,可再睁开还是同样的情形。
吕重山开始没话找话:“那位虞小姐不是还说要来我们这儿吗,怎么最近没动静了?”
一听提到虞月堂,唐静溪来了点精神,她转转眼睛:“在忙绣铺的事吧,万事开头难,总要费番功夫。”
“是啊,我瞧林四水这段时间忙得很,都没怎么见过他。”夏桃附和道。
吕重山深以为然,趴在茶案上叽叽咕咕:“等她忙完了会来吗?我们都好久没有新人了。”
这谁知道呢?夏桃摊开手,摇了摇头。
“或许吧。”唐静溪平和的声音响起,铺着和年纪不符的成熟通透。
“王府里的世家小姐,不来也正常。”
“好奇、一时兴起…如何都有可能。反正我们有纵容她选择的资本,不管出于什么说出想来的话,由着她便是。”
“她很特别,不是吗?”
说到这里,唐静溪笑得眉眼弯弯。
回忆过他和虞月堂的几次接触,吕重山认同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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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有虚表的殿试足以让所有参与其中的读书人对既定的结局祛魅,每一个环节都在迫不及待地走过场。
待到落幕,众人纷纷围住一甲的三位祝贺。
陶冕分得榜眼,虽不至于意外到失态,也实在勉强自己维持云淡风轻的脸。
只简单招呼过后,便匆匆离去。
热闹的人群因为陶冕的离开散去大半,剩下几人自认清醒,依旧努力地在剩下两人面前混个脸熟。
陶家势大又如何呢?
状元不还是稳稳当当落在了状似落魄的唐怀陇身上。从最终的结果来看,唐家怎会是什么软柿子,该巴结谁还拎不清吗?
至于今天新出炉的探花郎…
唐怀陇看着正试图同自己搭话的人,一张温煦的少年脸,很是面善的长相。
新科探花郎孟泽,几乎是平民百姓的出身,按理来说会是比唐怀陇作了状元更轰动的新闻。
思绪飘远,唐怀陇想起妹妹和自己的某次闲谈,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
他当然不会觉得这位罕见的平民探花是撞了大运。
出于礼节,唐怀陇驻足等他近前。
见左右的人都散得干净,孟泽噙着点看不透的笑意,方开口道:“恭喜。”
“唐状元真是有个好妹妹。”
唐怀陇霎时心头惊怒。
不管孟泽是想要卖弄自己的知情,还是想暗示他,递出橄榄枝,对于唐怀陇来讲,牵涉进唐静溪都是触碰他不可饶恕的逆鳞。
说这话确实存了大胆试探的心思,孟泽自诩聪明人,当然不肯放弃唐家这枚正焕发生力的好棋。
此刻以前,他在内心模拟过无数种唐怀陇反应的可能,甚至考虑过自己弄巧成拙,对方惊怒交加,甩袖而去。
却从没料想过会是如今这般——
唐怀陇君子面上挂着挑不出错来的笑容,谦和有礼地客气回道:“令妹也不差。”
孟泽的家中确实有一个年幼的妹妹,看来都被人调查清楚。
但他总疑心唐怀陇是知道些什么才得出此言,毕竟孟泽的小妹只是普通人家里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书都不曾读过几本。
难道自己最深的秘密已经被人发现了?
不知想到什么,孟泽刚刚藏笑的脸一下子血色尽褪,慌忙告退了。
目送着探花郎仓皇离去的背影,唐怀陇面色寡淡地垂眸,将冷笑咽回喉咙。
大殿内映着金碧辉煌的光,照亮过来来往往名利客盛满欲望的眼,却照不清昏暗处扭曲交织着的阴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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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王府。
因为昨日的事,今天虞月堂和田阿曼谁都没有再提起去绣铺的话。
装扮素净的虞月堂斜倚着软枕看书,气色欠缺的薄唇向下抿着,后来停止修剪的长眉杂乱地支起一股英气来,此刻眉头稍压,整个无精打采的模样。
这个时辰难得还在小院里安静待着,田阿曼不觉半分轻松,她看着明显心存郁气的小姐,心下更是连连叹气。
小姐心头珍视的两件事全被虞夫人绵里藏针数落个遍,短时间内如何能排解呢…
她只得愈加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小姐,暗中祈求天菩萨早些降下喜事,好令小姐开颜。
正想着,半阖的窗户上传来敲击声。
田阿曼惊起回头,没发现任何异常,疑心自己幻听的功夫,又是一下小石子砸落的声响。
这下屋内两人一同看了过去,田阿曼困惑着推开窗户,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尚且青涩的姑娘身穿劲装,站在高高的屋树上往下扔小石头。窗户被推开后,看到田阿曼的身影,立刻笑着打起招呼。
这是唐小姐身边那个……
夏桃!
田阿曼睁大双眼,情不自禁叫出了声。
听到熟悉的名字,坐在榻上的虞月堂撂下书本,也凑了过来。
“是我!”夏桃利落翻身下来,活泼地答应着。
三人隔窗相望,田阿曼机灵地左右看看,确认四周没有外人的踪迹。
将夏桃请进屋内,还没等她表明来意,虞月堂抢先开口问道:“是唐妹妹让你来的么?”
是呀是呀,夏桃小鸡啄米地点头。
见她点头,虞月堂消沉了整日的脸上生出第一个笑来。
不等她继续问,夏桃就一股脑地道:“今天是殿试,小姐让我来问问虞小姐去不去看游街。”
“去的!”虞月堂没有犹豫地应道。
答应得迅速又果断,夏桃怀疑她听到自家小姐的邀请,根本没管是去干什么,就盲目答应下来。
任务完成,夏桃向两人告辞。
等会儿唐静溪会来接她,临走前夏桃对虞月堂道。
收拾打扮的时候,田阿曼看着虞月堂好不容易开心起来的样子,有些怔神地想到昨天虞夫人的那些话。
和那位唐小姐交往下去是正确的吗?
田阿曼并不懂世家权贵的把戏。
田阿曼只是觉得,能让自家小姐高兴就好。
结交让自己开心、喜欢的朋友,就是她所拥有的,最朴素的择友观。
虞月堂作为世家小姐当然要考虑得多,但田阿曼希望她可以不用想太多,她会支持她所有发自内心的选择。
后知后觉田阿曼长久落在自己身上的注视,虞月堂抿了抿唇,突然说道:“抱歉,阿曼。”
“让你担心了。”
没…没有,田阿曼结结巴巴,她怎么会需要小姐的道歉。
虞月堂眼神不知道放在哪处,迟疑着说:“我应该知道我正在做什么,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我只是,还没学会怎么面对她们。”
虞月堂垂着头喃喃。
“小姐已经做得很好了,”田阿曼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阿曼没见过比小姐更厉害的小姐。”
虞月堂一下被这句像绕口令一样的话逗乐,两个人对视后突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怎么会呢,虞月堂心底的声音道,唐静溪才是她见过最厉害的小姐。
上辈子,这辈子,或许两辈子加起来。
能和她当上朋友,明明是她生命里好幸运好幸运的事。
虞月堂从没有因为虞夫人的话对自己和唐静溪的情谊产生半点动摇,她只是不甘心,她们怎么敢这样看待她?
都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害得唐静溪受连累。
虞月堂攥紧拳头,暗暗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