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耳力都极好，几乎快要听清楚那模糊声音里的字眼。

可惜说话之人似乎有意将声音压低，唐静溪努力听去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

只听出来是一男一女在交谈，男声温润，女声清雅。使人听来便觉得，两人该会是竹下赏月的同路人。

拽了拽百里诩的宽袖，唐静溪用表情示意他随自己去探探情况。倒不是她好奇心泛滥，是入耳的女声实在有些熟悉。

像刚刚还在场上见过的那位四公主，虞知音。

衣袖被牵扯的力度和饲养的小猫扒弄他时的差不多，百里诩盯着唐静溪拽着他的纤细手指出了会儿神。

挺拔如松的身子却由着她拉了过去。

担心被发现，两人止步在稍远之处。唐静溪松开手，身姿轻巧地跃上旁边一棵还算茂密的树。

像一只敏捷的小松鼠。

百里诩仰脸看着朝自己招手的人。

桃粉色的衣角摇曳，站在绿意满枝的树上，仿佛枝头迎风的芙蓉花。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角眉梢都弯着笑。

快过来呀。

耳旁好像都要能听到唐静溪噙着笑的招唤。

阵阵的清风穿拂过两人对视的间隙，百里诩眯起眼睛。

是个蛊惑人心的坏松鼠，他想。

不知道百里诩刚刚在下面磨蹭什么，唐静溪怀疑两人分开这么久，自己的这个小跟班和她的默契大不如前。

等百里诩同样利落地站上来后，唐静溪有些生气地捏了一把他紧实的小臂。

百里诩挑挑眉，轻抬下巴示意唐静溪看前面树下挨着的人影，将她的注意引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确是站着位熟人。

柳黄色的纤弱身影垂着脑袋，发髻上的步摇坠在颊边晃荡。

这会儿离得近了，耳力和目力都极好的唐静溪甚至能瞧见虞知音衣裙处沾染的泥污，一旁随身的侍女有些为难地欲言又止。

难得有机会出宫走走，散场之后，虞知音婉拒了虞知云一同回宫的邀请。雨后的山林气味清新，虞知音闻着心里高兴。

和侍女秋笛悠悠徐行，好好赏过一番春景，虞知音尽兴后正准备打道回府。却没料到雨水浸过的山路并不好走，在秋笛的搀扶下，尽管她提着衣裙摆已经十分小心谨慎，还是意外跌了一跤。

这一跤摔到了实处，虞知音已经无暇在意被泥水弄脏的衣物，只觉得扭到的脚腕胀热难忍。

秋笛一下也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两人正陷入无助之时，山路上传来另一道脚步声。

谁都不希望自己狼狈的时刻被人撞见，何况虞知音身份特殊。可眼下她的脚腕伤得不轻，完全没办法挪动，而秋笛身材娇小，显然不可能背自己下山。

来人的走路声偏沉重，虞知音心下猜测应该是名男子，便更觉得难为情了。

且不论她如何思绪万千，身量颇高的男人最终还是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或许这位年轻男子同样是春学名单上的人，不仅年纪相仿，身上还带着股书卷气。只敢粗略判断一眼，虞知音忙低下头，生怕对方认出自己。

那男子看到眼前这幅情形，似乎正想要回避，又意识到被搀扶的贵女身陷困境。

应当是没留心在这泥泞山路上摔倒后扭伤了脚，而从他看见主仆两人到他慢慢靠近的这段时候，两人都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看来已经严重到难以行走了，他想着。

于是虞知音最不想看到的场景出现了——男人越走越近，直到停在一个还算作礼貌的距离前。察觉他将要开口，虞知音认命般闭了闭眼。

“这位姑娘，可是扭伤了脚？”

姑娘？虞知音有些怔愣地咀嚼着这个称呼。

对于寻常女子来说或许司空见惯的称呼，在她的人生中其实很少有。大部分时候，虞知音只是久居深闱中，听着各种各样不相识的人恭敬地喊她殿下。

她想起自己无聊时看过的闲书，想起自己不可避免做过的白日梦。落难的小姐和属于她的良人相遇，也是这样被温声称呼一句“姑娘”不是么…

发觉自己已经跑神太远，虞知音有几分哂然。

见虞知音颔首，年轻男人又道：“在下略通医理，或许能帮上忙。”

尽管眼下着实需要人相助，但自家公主身份金贵，此人又是位陌生男子，秋笛仍是难以放心。

正准备提醒虞知音，却听那人仿佛觉察出她们避嫌的思虑，补充道：

“我家里是开医馆的，算是半个郎中。”

主仆二人瞬间安心不少。原来不是春学里的人，虞知音心想，怪不得他不认得我。

如今别无他法，只能求助于面前这位自称略通医术的小郎中了。

道一声“冒犯”后，小郎中上前去诊断虞知音脚腕的伤情。

受伤的那只脚被陌生人触碰，尽管一再暗示自己他只是个郎中，虞知音还是有些难为情地微微别过脸去。

“原来是脱臼了。”他喃喃自语。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咔哒”一下手法娴熟地帮她接了回去。

虞知音甚至后知后觉脚腕处传来的疼痛，还没来得及喊出喉咙就被隐忍着咽下，后背冷汗涔涔。

大胆！对于年轻男人毫无预兆的动作，秋笛惊得差点怒喝出声。

他知道自己手里抓握着的是谁的千金之躯吗？

但现如今的情景，秋笛反而不能道出虞知音的真实身份。只好怀着莫大仇怨般，怒视着小郎中。

小郎中自然能感觉到小丫头的愤怒，却佯装未察。

等缓过那股劲儿之后，虞知音率先打破微妙的氛围，开口向他道谢：“多谢公子。”

“客气，”小郎中笑道，“回去敷点药，很快便会消肿了。”

虞知音点点头，正准备重新走回去，不成想扭伤的脚刚一踩到实处，就再次传来钻心的疼痛。

常年娇养着的身躯，一点小伤小痛都会被放大到难以忍受。虞知音没忍住闷哼出声，歪倚在秋笛身上。

小郎中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犹豫几番，试探着问道：“不然，先由在下将姑娘背下山…”

这怎么能行！秋笛一下子瞪大双眼，马上就要脱口而出拒绝的话，靠着她肩膀的虞知音突然按住了她。

主仆相处多年，秋笛心领神会虞知音已经有了主意，只好沉默地搀扶着。

“那便麻烦了。”她听到公主殿下那用天家风水养出来的声音缓缓道。

虞知音轻拍两下秋笛的胳膊，吩咐道：“小笛，你先下山去将马车牵近些吧。”

秋笛点头应是，不情不愿地将自家殿下交到小郎中手上。

看着秋笛瘦小的身影远去，虞知音方回过神来。让秋笛前去牵马车是一方面，另一个缘由是，她并不想被人看到接下来的场景。

小郎中矮下身子来背她时，虞知音借机仔细看清了他的脸。

年轻的眉眼鼻唇都写着蓬勃的朝气，俊秀的面孔让她觉得亲切又夹杂着稍许熟悉感。

动作轻柔地将虞知音背起来，小郎中仿佛完全没看到她衣服上沾染的泥渍，两个人的衣物连在一起，泥水也弄脏了他直挺的背。

虞知音双手轻轻撑起，虚靠着他宽阔的肩背，莫名感觉到一阵心安。

有这样的相貌和品性，他会成为很好的郎中，她心想。

就当作是自己的一场白日梦好了。虞知音不打算询问小郎中的名姓，反正他们接下来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没有人会知道今天在山林一隅发生过的事。

或许连她自己也会忘记。

虞知音一会儿想着自己看过的话本，一会儿回忆着刚刚的经历，伏在小郎中的背上静静笑着。

长而飘逸的袖衫在风里翩翩，时不时撞着身下人规整的袍角，拍打在一起又分离。

-

目送两人交叠的身影离开，在树上站着看戏的两只松鼠精轻巧地落到地上。

“半个郎中？”百里诩的话里带着嗤笑。

唐静溪会意，跟着轻笑两声：“真是一出好戏。”

为了避免撞见刚刚离去的四公主，两人慢吞吞地另择了条小道下山。

走出几步，唐静溪蓦地出声发难道：“你也喜欢英雄救美吗？”

百里诩扭过身来，微微偏着头，赏心悦目的脸上写着困惑，仿佛在问：“我吗？”

唐静溪挑着眉颔首。

脚下步伐未乱，百里诩噙笑注视着她，意味不明地缓声道：“你需要我救吗？”

坏心眼没使成，对于百里诩这种答非所问的行径，唐静溪回应他一个白眼。

“真有什么事，等你来救我，黄花菜都凉了吧。”她哼笑道。

本以为他会说什么“怎会”之类反驳的话，毕竟唐静溪心知肚明百里诩有派来看着自己的暗卫。

没想到随着年龄渐长，有的人脸皮也渐长。

想当初那个瓷娃娃一样的小百里，夸他两句就要脸耳通红，哼哧哼哧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谢谢，可怜又可爱。

长大后再见到的百里呢…偶尔会让她怀疑是不是也被什么孤魂野鬼夺舍了，不然的话正常人怎么能做出现在这副表情？

指骨分明的手拽着唐静溪的衣袖，学着她的样子晃来晃去，近乎是撒娇说道：“是呀，你这般厉害，是我要仰仗你来英雄救美才是。”

唐静溪盯着他那张漂亮的脸看了又看，最终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

简直没有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