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月堂的好心情在回府后戛然而止。
田阿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着和自家小姐说道:
“小姐今天心情真好。”
坐在一旁的虞月堂难得露出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雀跃模样。
听到阿曼的话,她有些怔怔地抚摸上自己无意识扬起的嘴角。
然后笑意更深,眉眼都笑弯起来,她转而道:
“等会还要看书,先不要收起来了。”
阿曼点头说好。
主仆俩的温馨氛围还没在屋中弥漫多久,便被不速之客遽然打断。
一阵凌乱声响,虞月心身边的小丫鬟匆匆闯进来,传话道:
“二小姐,夫人请两位小姐喝茶,大小姐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如同投石入湖,虞月堂的心绪一下子泛起层层慌乱的涟漪来。
除去落水那日,虞月堂几乎没有在请安外的场合碰见过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母亲。
她甚至从回忆中翻找不出,自己从前和继母相处时惯常使用的面具。
那些面对继母时的压抑和惶恐,仿佛都随着间隔的岁月远去了,又仿佛仍在身边如影随形。
不然的话,自己怎么只是听到这样的通传而已,就如同置身回过去小心谨慎的点点滴滴中,动弹不得分毫。
总归还是要面对,虞月堂狠掐了下自己的手心,没有犹豫地跟着出了房门。
天色尚早,小院门口处亭亭立着一位淑女,长姐的脸上装饰着虞月堂司空见惯的虚伪笑意,盈盈望过来。
虞月心先开口道:“母亲要见我们,我想着许久没和妹妹同行了,便自作主张未教下人知会,亲自来请妹妹一同过去。”
染着丹蔻的手主动搭过来,虞月堂往侧方微微一避,躲开了长姐伸来的手。
仿佛没有被拒绝,虞月心若无其事地继续道:“顺便和妹妹说说话。”
她们姐妹间有什么话好说?虞月堂心下一哂。
两人几乎是安静着走到了地方。
等丫鬟掌好了茶,端坐在上首的虞夫人关切道:“月堂的身子好全了么?你素日里便体虚,这次竟害得病得如此厉害。前些日子担心扰到你静养,便一直没有喊你过来说说话。”
坐在一旁的虞月心接过话道:“我方才瞧妹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上次还听陶姐姐提起妹妹呢。”
虞夫人偏头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好奇道:“哦?说什么了?”
虞月心笑道:“夸妹妹女红做得好呢!”
母女二人笑作一团,仿佛倒像是真的在为虞月堂高兴。
虞夫人道:“月堂从小不怎么爱出门,女红习得好也是情理之中。”
听着继母和长姐交谈,虞月堂的表情近乎麻木。
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生病的缘由,又仿佛那天笑着推自己下水的姐姐、极力为姐姐求情的母亲,才是故事里真正被鬼上身的人。
不然怎么会有这样两般截然的面目呢?
虞月堂觉得自己甚至很难在嘴角挂上应付的笑,她又开始反胃了。
好在这样的客套话没有说太久,虞夫人很快切入正题。
近来王府下商铺的生意都不好做,田地的收成也不比去岁,作为王府的当家主母,虞夫人决定开源节流,暂时缩减两位小姐的用度。
“尤其月堂这个月刚买了新丫鬟,开销有些频繁,要多多注意,”虞夫人不忘提点下虞月堂,柔声道,“但也莫要苛待自己,银两不够用了来找母亲要。”
虞月堂跟着虞月心低头应是。
事实上,虞月堂心里很清楚,继母所谓的开源节流、缩减府内小姐的用度,其实只是节了她的流,缩减了府内二小姐的用度。
因为长姐的开销一直有继母贴补,缺什么少什么了可以直接同继母要。
而自己从来没有向虞夫人张过一回嘴。
自己的开销是变多了,而且可以预见的只会越来越多…
如今银两也要是个难题了,她想。
眼下没机会让虞月堂思考出个对策来,虞夫人见天色稍晚,留了姐妹俩用晚膳。
继母和长姐的口味清淡,虞月堂有些吃不惯,再加上本来思绪忡忡,便心觉食不下咽。
“见你们来,特地备了些你们爱吃的菜。”
虞夫人笑着为虞月心夹了一筷她爱吃的蜜藕,又不厚此薄彼地给虞月堂来了一筷。
没有味道,虞月堂硬着头皮吃完这顿饭,只觉得胃中胀痛。
田阿曼在一旁忧心地扶着她,心下也跟着叹气。
天香阁。
曾经被虞月堂到访过的偏门现下紧紧的闭阖着,门上挂着示意无人的标牌。
门内对坐着两人正在对弈,少年披着绣满绿竹的外衫,少女的衣裳上则绣了紫玉兰。
两人屏息凝神,手中的玉棋子下得很是认真。茶室内燃的线香袅袅,伴着落棋声阵阵,烘出种莫测的高人氛围来。
百里诩一进来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听到推门声,少年正要说现在不待客,等抬头看见来人,吕重山动作一滞,又咽下话去。
百里诩十分自然地走过来,靠近一瞧,面色倏地不自然一瞬。
唐静溪竟然在和吕重山下五子棋。
察觉吕重山反应有异,唐静溪甫一抬头就看见了百里诩略古怪的表情。
唐静溪挑挑眉,见他不说话,又示意吕重山继续。
两人便又高深莫测地下了起来。
自己寻了处位置坐下,百里诩安静地开始观棋。
取子落子的动作间,衣袖随着起落,时不时露出手腕处戴着的珠串来。
看到自己想看的,百里诩满意地收回视线。
棋局很快便结束了,见唐静溪没了继续的意思,吕重山飞快地撤走棋盘,然后给一旁的百里诩斟上茶。
你来干嘛?
唐静溪眼神示意百里诩。
百里诩取出一包果脯放在她身前,解惑道:“看到你在这里。”
自己已经过来有一会儿了,他现在才进来,哪里能看到我在这儿?唐静溪心道,八成又是在茶楼附近布置了暗卫,这家伙…
拿起他给自己的东西,唐静溪拆开绳结,发现里面是临北特有的一种浆果腌制的蜜饯。
她信手拈出一个塞嘴里,吃完恩将仇报道:
“五子棋看得懂吗,百里世子?”
百里诩笑着反击道:“我们小时候还下过,你忘了?”
唐静溪一噎,差点被轻小的果核呛住。
自己当然记得小时候教他下过五子棋,方才不过是打趣百里诩世子当久了,别只知阳春白雪,不知下里巴人。
他怎么还变坏了?
唐静溪心想,小时候的百里诩可不会这样和自己呛声。
“小时候你还喊我姐姐呢,如今怎么不喊了…”唐静溪一招制敌,“谁前些时候还喊我唐小姐呢,谁呀?”
百里诩笑得像个狐狸:“是么?年幼之事,诩已经记不大清了。”
好好好,唐静溪拳头硬了,下五子棋你就记得,喊姐姐你就又不记得了是吧!
逗人不能逗太狠,百里诩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他用手指虚点了下唐静溪的腕间。
“回礼可还喜欢?”
唐静溪哼哼:“尚可。”
想到什么,她又打起精神来,抬手亮出那串松石珠链,做作道:
“这个还算满意,但如果你再多做些使我满意的事…”
“看心情,我可能会回你一份大礼。”
“是么?”百里诩轻声道,“那我拭目以待了。”
宣王府。
虞月堂睡前又吐了一回。
看着阿曼忙前忙后地清理,虞月堂默默垂着浓密的眼睫,身体轻轻打着颤。
“小姐,喝口茶压一压吧。”田阿曼递过一杯温茶。
小口小口地喝着阿曼倒的茶,虞月堂有些费力地转动着头脑。
她觉得重生前的自己仿佛就站在床前,冷漠地袖手旁观着自己。
不仅如此,倘若对方能说话,可能还要讥笑自己如今的狼狈丑态。
为什么你明明重来一回,却还像过去一样不堪一击呢?
哪怕不是第二次面对这些人的恶心面目,你后面经历的那么多年月也通通派不上用场吗?
不一样,虞月堂心想,根本不一样。
哪怕自己带着虚长的年岁重来一遭,在对上曾经的梦魇时,依然弱小得像是最开始那个没人保护的孩子。
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但是没关系,她劝自己,只要努力想办法,肯定能有办法的。
除了自己上辈子输得一塌涂地的选择,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能摆脱这个梦魇的。
虞月堂手中紧抓着被褥,低伏着身子,让谁都无法窥见自己的脸。
身下的压着的锦缎上一滴一滴晕开深色的水痕,悄无声息地连成一片。
没有允许自己垂头丧气太久,虞月堂很快收拾好了情绪。
强忍着不适,闭目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虞月堂想,她现在需要一个握在自己手里的稳定收入来源。
有了钱,才能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稳定…自己最好是能盘下一个铺子。
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很简单,因为她现在根本没有那么多能支用的银两。
“陶姐姐夸妹妹女红做得好。”
虞月心半真半假的话猝然回响在她的脑海。
对了!
如果说上辈子虞月堂有什么能算是做出点名堂的话,那一定就是女红。
从闺阁中,虞月堂排解苦闷的方式就是做绣活。等一脚踏进深宫去,寂寞无聊时虞月堂更是将大把大把的时间都用在研究各式绣样上,宫里的人都夸她的绣活好。
浅浅翻了个身,虞月堂打定主意便松下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她想,她找到赚钱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