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

刘柯故刚从网约车上下来，就被四月的寒气扑了一脸，让他不自觉地拢了拢袖子。指尖传过来刺绣冰凉顺滑的触感，但设计师精巧地给这件偏春款的白垩色长衫加了无数个让人欲罢不能的细节，都不能为穿衣人抵御夜间北风，在当下环境中是个美丽的废物。

刘柯故抬头确认了一下方向，快步走向一间有着花哨招牌的店铺——“萌喵喵”女仆猫咖。

这会儿快到闭店时间了，穿着女仆装的店员们正拿着纸箱猫粮逗猫棒，试图将招牌猫主子们逗回猫别墅，仅有的一位客人坐在靠里的角落。伴着“叮铃铃”招牌的风铃声和女店员被惊到有些结巴的“欢、欢迎光临”，刘柯故大步走向角落的桌，在对面的空位上侧身而坐，双腿交叠，撑着下巴。

对面的男人一身浅灰色西装，正身而坐，指尖夹着支尾挂巨大粉色毛团的笔，正低头看书。听到声音，停笔，抬头，眉头一皱，马上舒展恢复原样。

“吴、老、师？”刘柯故比了个口型。

男人轻声说：“你好，你就是刘柯故吧？我是吴枢星，路老师应该和你说过我。”

刘柯故耳朵一麻，心里无端猜想：“这个人是不是学过配音”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室内的暖气很足，店员女仆们轻快的嬉笑声，伴着猫咪温柔娇气的撒娇声，让这一方室内泛着温馨的热闹气息。刘柯故眯眼凝视咖啡的袅袅热气，另一人仍旧看着书，连书页翻动时都是小心无声的。

两人各做各事，仿佛对方并不存在。

过了好一会儿，更年轻些的女仆少女托着餐盘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摆放好咖啡杯和点心碟，瞄了眼客人，又飞快地退走几步。

“来了就别走啊，过来站着说话。”刘柯故都没看她。

女仆少女脚步一顿，猛地抱住餐盘，手心冒汗，被高压气场吓得面色通红，支支吾吾好半天，才猛地爆发：“我不要回去！”

两人同时侧头看向她。

女仆少女憋着一口气，脖子梗得通红，嘴唇都是抖的，活脱脱一个受欺负少女。可惜在场没有能“救美”的“英雄”。

刘柯故只一瞥就收回视线，抿了口咖啡，被又酸又苦的味道冲得直皱眉，舔舔唇没再喝第二口。

吴枢星正在翻书的手慢了一拍，一秒间眼神扫过对面男人，垂眸掩盖眼底不明的黯色。

没能得到回应，女仆少女一口气先泄了一半，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小皮鞋摩擦着地面，支支吾吾：“我……我是不会回去的。”

刘柯故压着眼皮瞥过去，锐利的目光将她从头扫到尾，冷哼一声撇着嘴开口：“说吧，上学期间，穿成这样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一个哆嗦，只觉得三层布的女仆制服都要被冷汗浸湿，贴在背上像层不透气的胶布。

这大家长训话似的场面显然不是吴老师想见到的，他不太认同地皱着眉，说：“请你不要吓到孩子。”他的声音如春风拂柳，温柔得厉害，又带着教师自有的坚定沉稳。

刘柯故看向他。

吴枢星合上书，侧头看向女仆少女，唇线弯出柔和的弧度：“你就是刘珂婷吧，你可能没上过我的课，但应该听过我，我是六班到十班的音乐老师吴枢星，是你们班主任路老师叫我来找你的。”

“班主任”三个字的杀伤力更加强大，少女瞬间脸色惨白，想后退几步逃远些，又像被猛兽吓到的小动物，抖着腿不敢动弹。如果在场只有一个人，她脾气一上来，可能犟着跑就跑了，但两座大山还是让她又委屈又崩溃。

刘柯故见她样子就知道她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了，便手指敲两下桌面，本想安慰两句，一开口脾气又上来了：“刘珂婷，我好像没少你学费生活费，也没缺你手机衣服，你至于学都不上跑出来当服务生？”

一口气没憋住，继续道：“看看你的样子，假猫耳朵，廉价围裙，后面拖着条假猫尾巴，好看？还是这套行头比知名设计师操刀设计的校服裙子舒服？”刘柯故对这套大众款式的女仆装能挑出十八个不满意，更加不满意的是，自家妹子还把它穿到了身上！

这一通讥诮输出倒是把少女从崩溃情绪中拉出来，她抱紧餐盘，眼眶通红，泪珠打着转儿就是不往下掉。

刘柯故完全不想正眼看她。

只听吴枢星用笔敲敲桌面，先语带严厉：“孩子的生活本就不止有钱和用品，家长应该更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又侧头，放缓了声音说，“路老师把学校都找遍了，你同宿舍的小姐妹说你最近心情不好，她真的很担心，急急忙忙托我来校外找人。大家都很关心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老师呀，我们一起解决。”

少女的注意力又被他的话拉了过去，绞着手指嗫嚅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咬着下唇沉默了。

刘柯故弹一下杯壁，见少女不自觉哆嗦着望过来了，才歪着头吹一下指甲，没说话。

吴枢星自顾自地接着前面的话往下说：“你看，你成绩并不差，数理还是班上前茅，英语也在提高了，这次月考虽然只写了一半的卷子但正确率不错，没有要因为学习而焦虑。”

见少女竖着耳朵听，吴老师再接再厉：“路老师也想你早点回去，但也说了，如果你需要时间调整心情，她会帮你去请假。你不要担心什么，只要说，你想做什么，其他的交给大人就好啦。”

少女明显放松了不少，绞着手指偷看刘柯故的脸色，见兄长还是冷着张脸，又紧张了起来。

吴枢星的声音带着音乐老师特有的韵律感，轻缓柔和：“我们当老师的，都相信家长不会给孩子太多压力，这位家长您也是这样想的吧？”

刘柯故忍不住剜了他一眼，抿着唇似笑非笑：“好话可都让你说了。”这目光如刀，清丽雪亮，森然刀势横切而过，带着傲然独立的睥睨感。

不料对方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眼尾下弯，不动如山，威胁于他如空气，毫无影响。

刘柯故单挑右眉，心中暗道：“切，装模作样。”

这一番交锋，女仆少女是没有察觉到的。

“我并不觉得你不想考试、偷跑出学校算什么大问题，但你想清楚，你在这里几个小时，做了什么，有意思吗，你的高中生活、乃至更长远的以后，会因为当下的这个决定而后悔吗？”他半仰着头的时候有种凌厉的美感，“我没告诉父母，这没必要。我特地翘了酒会赶过来，时间挺多的。”

“咪……”少女的思绪又被远处几声奶奶的猫叫勾走了，眼睛瞄过去，就看到她的临时同事们，仍戴着花式猫耳发箍，穿着廉价统一的女仆制服，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有人躲在猫脑袋后面往这边偷瞄，偶尔交头接耳低笑几声，像在看一场闹剧。

“闹剧”里，她孤零零待在“修罗场”中央。少女忍了好半天的眼泪不知怎么全涌了出来：“我、哇哇哇……”这下一发不可收拾，手背往脸上左右一抹，糊开两条歪歪扭扭的黑线。

“啧！”刘柯故嫌弃地向后靠，却诚实地拍开吴枢星去拿纸的手，抢过纸巾盒，连扯四五张。

“哭哭哭，瞎哭什么呢，又不是怪你！”纸被大力糊在少女脸上，把人脸上的粉底涂成斑驳色块。

“呜呜呜哇哇哇！”少女扑过去，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拽着男人昂贵的衬衫擦眼泪擤鼻涕。男人额角一抽，正欲发作，就见胸-口的后脑勺往侧边转，少女抽鼻子哼哼：“吴老师，我想回学校，但是我怕路老师生气。”

“我想读书的，但是看到英语我就难受，我就是怎么都做不对，数学大题没写完我好慌啊，英语题好难，呜呜呜，我不想待在学校里面，可是学校外面一点都不好，我还怕路老师生气……”

刘柯故话哽在喉咙里，竟有种微妙的“输了”的感觉。

吴枢星看了下手背，一片玫红的印在过分白皙的腕上格外显眼。他将红痕转向对面，缓缓下拉袖口，只似露非露着一点儿粉，声音却与之前无二，温柔得厉害：“没关系的，等下我们回去，好好跟路老师道个歉，让她知道你没事就好啦。”

刘柯故的视线在那隐隐约约的粉上巡梭着，抬手拍西瓜似的拍拍少女的头：“出息！”

少女揪着他的衣服死命往胸-口埋。只听“呲啦”一声布料嘶鸣，不等人发火，她先被崩飞的扣子吓得蹦出三尺远：“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刘柯故唇角抽了一下，心理盘算着这件“美丽废物”得赔多少，嘴上还得轻轻松松：“没事，别跟个猫似的一惊一乍。”手指夹着长衫整平了，顺着将领口拉得更大以藏住崩落的扣线。

吴老师被他带着点粉的锁骨线晃了眼，不由得垂眸暂避。

“可是这件衣服很贵吧，你真的不怪我吗？”

刘柯故不想跟她在这里拉扯：“赶紧换衣服，跟老师回学校。”

少女呜呜哇哇扑过来：“哥你太好了。”

她一转身，假猫尾巴鞭子似的甩过来，刘柯故条件反射抬手就拦，不想软趴趴的假尾巴比预想的还长，“哐当”一声脆响，咖啡杯侧翻在桌上可怜地转着圈，半冷的咖啡撒了一桌子。

刘柯故蹭地站起来甩着手，白皙的手背上多了道红印。

不光刘柯故的衬衫遭了殃，吴枢星的西装外套也溅了好几个黑渍。

“你去换衣服。”吴枢星温和地对少女说完，卷着袖子去捞纸巾盒，直接把半寸厚的纸巾全倒在桌上。

少女吐了下舌头，心虚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