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怜什么也没说，趁着江映雪抹泪的那会儿功夫，从供桌下拿出一只口袋，那里面装着昨日功德箱里的钱。
杜栖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扑腾着翅膀。
果不其然，顾影怜将口袋交到了江映雪手中，“江信士，上次你给的那条绢子被另一位上香的女信士看中了，十分喜欢，便要出钱买下它，我实在拗不过只得答应了。辜负了江信士的一片心意，实在过意不去，这是卖绢子的钱，还请江信士手下。”
聪明如江映雪如何不知道这是顾影怜在照拂她，还要说得合情合理来照顾她的面子。
江映雪实在没脸收这个钱，可是诚如上香的老妇所说家里连饭都没得吃了，面子哪里比果腹重要呢？
收了那袋沉甸甸的铜钱，江映雪深深施了一礼走了。
江映雪一走，那先凑在一起同仇敌忾的妇人们便起了争执。
“哎，是我先来的，你怎么抢我的头香？”
“你先来又不上香，只管嚼舌根，难道还不许别人先上？”
“难道你没嚼？现在又来抢我的先。”
……
顾影怜坐在供桌下，闭了眼睛不去看眼前的纷争，赤锦见那些人吵吵嚷嚷惹顾影怜不快，悄悄地掐诀结印，念了几声咒。
一股水花凌空而落，像是兜头浇了一盆水一般，不仅浇熄灭了香，还浇得那几个妇人浑身是水。
“哎呀，哪来的水？难道城隍庙的屋顶又漏了？”一个妇人大惊。
立马大家都抬头看去，“又没下雨，就是漏了也没水啊。”
“必是你做了亏心事惹得城隍爷爷生气了，这下遭报应了吧。”
“放屁，要报应也是报应你，快走快走，不然一会儿落石头下来就糟了。”
不多时城隍庙又恢复了清净，无缘无故被扣了一口大锅的陆晞无辜地说：“我可什么都没干。”
赤锦立刻跪下叩头赔罪：“是我扰了城隍爷爷的香火，请城隍爷爷责罚。”
陆晞跳下神台扶起赤锦：“这有什么好责罚的，我还嫌她们呱噪吵得我头疼呢，撵走了正好，快起来吧。”
刚把赤锦扶起来，他烧了三根香，又“噗通”一声给陆晞跪下了，还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陆晞最怕他每天都来这么一出，早晚磕头跪拜，“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你祖师，不用天天给我行大礼的。”
原本觉得顾影怜沉默寡言好像每天都闷闷不乐，而他自己又笨嘴拙舌不会哄人开心，有了赤锦就有人陪顾影怜解闷了。
谁知道这个赤锦每日郁郁寡欢心思比顾影怜还重，自己倒是多了个人要哄。
“城隍爷爷救了我并且收留了我，此番大恩我无以为报，只能磕头谢恩。”赤锦说得万分虔诚。
杜栖桐却不屑地冷哼一声：“说得好听，每天三跪九叩首地看着挺诚心，让你拜入城隍爷爷的门下都不肯。你也不打听打听，人间的山精鬼怪想拜正神为师有多难，你倒好，要城隍爷爷上赶着你。”
虽然是杜栖桐在出言嘲讽，赤锦却对陆晞道：“城隍爷爷，不是我不识好歹，实在是我已经拜了祖师，不能再拜入您的师门了。”
“啧，这可比凡间的烈女还忠贞不二，就是不知你祖师是个什么来头，比城隍爷爷这个正神还还厉害？”杜栖桐翻了个白眼。
陆晞一时安抚赤锦，一时又呵斥杜栖桐，忙得焦头烂额。
顾影怜见那几个妇人都离开多时庙里还吵吵嚷嚷实在心烦，先捏住挑事的杜栖桐：“就算人家只是说得好听，你可连句好话都没有，从今儿开始，你每天也对城隍爷爷三跪九叩首，有了规矩才成方圆。”
“你说过我又不是豢养的宠物，不必争宠讨欢心。”杜栖桐不服，在顾影怜手里挣扎不休。
“你也知道自己不是宠物，为什么不好好修行，天天只顾着吃喝玩乐，将来城隍爷爷飞升了谁来护着你？”
顾影怜说的是句大实话，凡间自行修炼的精怪都是弱肉强食，若没有陆晞这个正神的庇护，杜栖桐说不定早就成了谁的盘中餐了。
“城隍爷爷说了，他若是飞升了就带我去九重天，那时候我就是凤凰了，你看见我得跪拜知道不。”杜栖桐神气地俨然她已经是凤凰了。
“城隍爷爷？”顾影怜朝陆晞投出质问的眼神。
“啊？那个…我是说过的，不过你不要给她跪拜，我带你一起去九重天。”看到顾影怜的眼神，陆晞知道自己肯定说错话了，但不知道错哪儿了。
重点是这个吗？谁告诉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
陆晞飞升之路还遥远，教导杜栖桐却在眼下，顾影怜将杜栖桐抛给陆晞：“今日开始你监督她每天修炼五个时辰，没做到的不许吃饭，第二天还得把时间补够，没补够的第二天也不许吃饭，以此类推。”
“好、好，我一定会的。”陆晞见顾影怜没有问责自己自然是连连应声。
“城隍爷爷，怎么她说什么你都说好，这个庙里到底谁说了算啊？”杜栖桐哭诉道。
“那当然是…当然是谁说的对就谁说了算。”
“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吗？她把咱们功德箱的钱都拿去送人情了。”杜栖桐还在为此事耿耿于怀，借机抱怨出来。
“这不叫送人情，这叫行善，行善就是为咱们庙里积德，积够了功德就能飞升了，你说好不好？”陆晞试图说服杜栖桐。
“那…好吧。”杜栖桐勉强同意了这个观点。
“那你听话每天好好修行，不然怎么飞升呢是不是？”陆晞觉得自己慢慢有些为人师的风范了。
“我有城隍爷爷，不好好修行也没事。”杜栖桐有恃无恐地用头蹭了蹭陆晞的手心，自打她历完第一道天劫开启灵智之后就得陆晞庇护，从未见识过世间险恶。
顾影怜将杜栖桐从陆晞手里拽了出来，认真道：“小丫头，有人庇护是福气，但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谁也靠不住的时候你自己也能立起来。”
陆晞看着顾影怜说这话的神情，无端地有些心疼，他想说“你放心，我永远给你倚靠”。却又莫名其妙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陆晞向来嘴比心快，第一次有话说不出来，搁在心里也疙疙瘩瘩的，无意间从庙里的照妖镜中看见自己，那句说不出来的话，却似乎凝成了一丝愁绪压在眉梢。
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自己，可是他经常看见顾影怜的眉宇间就凝结着解不开的愁绪。从前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有些心惊，顾影怜心中压了多少事才能凝出那么浓郁的愁绪。
自打入过江映雪的梦境，顾影怜便很难心安理得地用尤书娴的躯壳了。
尤书娴背了个杀人的罪名枉死了，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又怎能无动于衷呢。
顾影怜决定还是要一探究竟。
三更刚过，顾影怜悄悄魂魄离体去寻访江映雪。
垣州地界上的游神、鬼差大多已经认识了顾影怜，所有她也来去自如，无人盘问。
顺利地潜入了江映雪的意识里，第一眼就把顾影怜吓了一跳。
旁的没注意，一眼就看见陆晞也在那儿看得入神。
顾影怜一拍他的肩膀，“你不去巡视你的辖地，来这儿看什么？”
陆晞乍一被拍肩膀，下意识地一手擒住了肩膀上那只手，一手去抽背后的收魂伞。
待看清是顾影怜，露出了轻松的神色：“已经巡视过一遭了，上次看到江映雪还活着，觉得煊城命案有蹊跷，所以过来看看。”
“这事发生在煊城，你探出真相功德也不计在你名下。”顾影怜提醒道。
“不计就不计吧，我可是神仙呐，要维护天道公正，怎么能对这种事袖手旁观呢。”陆晞说得正气凛然，话锋却突然一转：“当然若给我计功德那就更好了。”
小神仙呆是呆了些，骨子里还在挺正的，顾影怜默默地将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
陆晞这才发现方才抓了顾影怜的手一直没放开，尴尬地指了指前方：“快看，有事发生。”
顾影怜一看，哪有什么事发生，分明还是江映雪的日常闺阁生活。
江萍儿在池塘边折纸船放花灯玩，折了几次没折好，又回屋里信手拿了一张纸。
江映雪按住了她的手：“疯丫头，这纸上还有字呢，你也不管有用无用只管拿去玩。”
“小姐，这纸是一个酸书生托我拿给老爷的文章，没用的。”江萍儿随口说道。
“既然是要你拿给老爷，你怎的不拿？”江映雪问道。
“老爷礼贤下士，每年科考都要宴请考试的学子一顿好饭菜，总有些酸书生认为这样就是老爷的门生了，想方设法地递文章给老爷过目，这些文章在老爷的案头上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有功夫看，不如给我折纸船玩。”江萍儿满不在乎。
江映雪轻拍了一下江萍儿的手，“胡闹。”拿过那张纸细看了起来。
江萍儿随手又拿了另一张纸自顾自地玩起来，江映雪却看着那篇文章频频点头，露出满意的微笑。
等江萍儿玩尽兴了再回来时，那张纸上已经被江映雪用朱砂写满了批注。
江萍儿也随江映雪念过几年书，不过略识得几个字，终是不肯在学问上下功夫的。
一眼扫过去，夸赞道：“那些书生自诩寒窗苦读十年，写得一笔字还不如我们家小姐。我把小姐写的拿给他看看，看他臊不臊。”
一面说，一面将那张江映雪批注过的文章藏进袖子里。
江映雪连忙要拿回：“不可如此，咱们女孩儿家的东西怎好外传。”
“只是笔墨而已，更何况谁知道还能不能再遇到那个人。”
江萍儿说完这句，江映雪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放心下来，还是遗憾。
她自幼聪明，于功课上比几位兄长要强，可是她是个女孩儿，不念了几年书之后便将重心移到了刺绣女红上。
不论学什么，她都比常人好上几分，这一手绣工早就在煊城官家女眷里小有名声了。
人人都知道江府小姐有一手好绣活，却无人知道她还有一手好文章。
她不想闺阁中的笔墨外传，又想自己的文章见解被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