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原地,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什么也没改变,依旧是西装革履的挺括模样,那双眼睛的目光落在眼里,让谨玫原本用力沉寂下去的记忆,重新又浮现而来。
一股汹涌的情绪在心里升腾,延顺,直至抵达了她的眼底。
谨玫垂下眼睛。
她下意识地想要离开,身体向右靠去,可没能如愿,幸川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如她一样地下意识,身体就这么挡在她的面前。
谨玫没有抬头,脚步向左。
可男人又一次挡住她的去路。
来来回回了两次,她都未能离开这里,谨玫在新一番的拉扯里有点烦躁,她真的想离开了,
便向左多走了两步,与幸川闪开一段距离。
下一秒,谨玫的胳膊便被攥住。
她被一股力道拽回到男人身前,谨玫来不及惊呼,便看到幸川的眼睛,绝对的身高差下,他睨着她,眼里是久不见的轻松与恣意。
“不认识我了?”
她像是重新被拉回到那天,与他遇见的第一天。谨玫甚至能想象得到自己如今的表情,惊讶,谨慎,一点点初遇他的胆怯。
一如那日。
只是,她不再是那天的谨玫了。
幸川看到她的情绪一点点褪掉,最终完全不留痕迹。谨玫冷下眼神,将他的手推开。
“不熟。”
说罢,她便要离开。
“好久不见。”
话还是幸川先说的,他的声音依然清润,与先前相差无几,只是少了几分过去的跋扈劲,听起来,莫名有几分退让的意味。
谨玫这才停下,彻底回过头,与他保留一段距离,笑着发问。
“幸先生。”
“你来干什么。”
幸川眼底掠过一丝怔愣,但很快消散。
此刻谨玫头发挽在脑后,扎了一个利落的发髻,落落大方。卡其的风衣,将她身形包裹得很好。高跟鞋套在她的脚上,是鲜艳欲滴的红,将她裸露的双腿,衬得更为白皙。
一句幸先生,礼貌而不失疏离的称呼,像轻而易举,便将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
他一时没有说话,只幽幽盯着谨玫。
过去他总这样看她,看她脸色的红潮逐渐晕开,绽放,而如今她迎接着他的目光,刚褪去妆容的脸白净得,近乎澄澈。
她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今纾站在两人的中间,摇了摇谨玫的胳膊,看了眼幸川,又低声问她,“谁啊。”
谨玫看着幸川,视线没有挪移,“过去,认识的一个朋友。”
她续上方才的话,“如果幸先生是来阮江出差的,有空可以一起小聚。”
幸川脸上表情微松,他笑了一笑,像无意识的思绪外流。
“你还挺大方。”
谨玫也笑,“毕竟阮江我熟。”
这下,轮到幸川无言。
谨玫微微歪了下头,似乎在等他说话。
然而她的耐心只持续了短短几秒,没得到幸川的回复,谨玫便微扶了下头发。
“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她真的走了。
幸川站在她的身后,看着谨玫离开。
他想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或压抑,或冰冷,但从没想过是这样貌似轻松的状态。
他看着她的影子混入人流,心情却如坠谷底。
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时间好像如此短。
短到他以为她还停在原地,短到他以为所谓的离开,分开,不过是她一时逞的口舌之快。
幸川的手,微微攥起。
在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谨玫才向后望去。
“他到底是谁啊。”
今纾问她,“是之前就来找过你的那男人不,蛮好看的,很有范嘛。”
她狡黠一笑,“你的老情人啊。”
“别瞎说。”
谨玫故作严肃。
她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可以止住,她不想提起任何与幸川有关的一切,她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但就想逃离。
可此刻,今纾仍不依不饶。
“哎,你对我有隐瞒哦,谨玫。”
她说,“你俩过去有什么关系吧。”
“他看你的眼神,根本就不是对一个普通人的眼神啊。”
谨玫语气疏离。
“是吗,我没有看仔细。”
谨玫回到住处,趴到床上,才彻底压下怦怦直跳的心绪。
她一直认为自己远离了,就会忘记。
可他偏偏出现了,出现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原本一沉到底的记忆洪流,伴随着他的出现,将过去的种种,种种都展露无遗。
直到再度遇见幸川,谨玫才发现,他不过是被半掩着,藏到了她心中某个角落,只稍将他的那根线稍一牵引,他便会随着前度的记忆,倾泻而出。
她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还能有重新相遇的一天。
小汤圆走到谨玫身边,趴下来。
谨玫抚了一把小汤圆的头。
可即便相遇,又能如何呢。
谨玫早已离开了那个地方。
她从此再也不会回去。
即便是一个人落魄寂寞,再多的无助难过,那也与他毫无干系了。
——
幸川回到酒店,将房卡放到锁上,还没等他推开门,门便开了,司机崔珉见到幸川,急将他迎进屋内,“幸处,您回来了。”
“外面光秃秃的,您去哪儿了。”
他想去给幸川拿外套,“开了一天的会,您也不好好歇歇。”
我想去见谨玫,这句话他方想说,却适时闭了嘴,谨玫在的时候,崔珉还没来,他怕说出去,年轻人嘴上没个把门,回了单位,又传得风言风语的。
他止住了崔珉的动作,示意他自己可以,便半躺在沙发上,遥望窗外。
“就想出去走走。”
幸川收回视线,口中喃喃。
崔珉没有听清。
“您说什么?”
“没什么。”
幸川问他,“今天晚上就回义云了吧。”
“是,建议您一会就启程,不然拖到第二天,就没法向财务那边报销了。”
幸川听到崔珉的回复,心里默然。
见幸川脸色不好,崔珉小心翼翼地问,“您不是说,会议以后还有一个演唱会的安排?”
“嗯?”
幸川忽然回过神来。
崔珉说,“是您一早说的啊,下午会议结束了,正好是一个演唱会开始。”
“我说过吗?”幸川有点莫名。
“您上车的时候,看日程时无意说的啊。”
幸川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谨玫的演奏会正好在会议结束了一小时后,他把时间提前记在了备忘录上。
而他,又有重复口述议程的习惯。
或许在哪个时间的间隙里,他不小心说出口,正好被崔珉听了去。
“看不出来啊,幸处。”崔珉竖起大拇指,“您还挺年轻,还喜欢追星,您喜欢哪个明星?小鲜肉还是实力派?说不定,和我女儿喜欢的是一个人呢?”
幸川哭笑不得。
“不是演唱会,崔哥,是演奏会,拉小提琴的那种。”
“噢——”崔珉若有所思。
见崔珉还不太明白,幸川耐下心解释,“是阮江乐团,乐团里有很多乐器,包括小提琴,弦乐器,铜管乐器等等。他们组织的主题是——”
幸川还想继续说下去,可下一秒便噤了声。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不过想去见她一面。
见到了,然后呢。
一天以后,他们便又分隔两地。
返程的路上,幸川坐在车里。
漆黑的夜色下,车子开上了高速,他看着那页最新的备忘录。
上面写满了字,映着月色,在车子疾驰的颠簸中,他看不清楚。
日程完成后,幸川便在后面打了勾,他在一道又一道划过的光亮里,依稀辨认出谨玫的名字。
他将那页写满字的纸页翻过。
像翻过他与她的过去。
——
春节临近,谨玫赶赴眉即附近的慈温进行跨年晚会的彩排,离开义云的第一个春节,她第一次没法在除夕陪伴在父母身边。
“忙还能忙成这样吗。”
当谨玫打电话,向父母报告这个消息时,谨玮的声音隔着电话,谨玫也能听出他的不悦。
“我就说这个工作,不如在义云那个好!”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
声音忽然变成了向安的,谨玫估计又是母亲将电话抢过去了。
“玫儿,我们不着急,你干完自己的工作再回来也行。”
万家灯火的时刻,谨玫在慈温成功完成了她第一次跨年晚会的演出,尽管是与其他同僚合作,但无疑她又更进了一步。
每一步路都走得扎实。
结束演出后,她披一身掌声离开了会场,转身之际,她看见会场的观众,人人喜不自胜,红色的氛围充斥在她的身边,谨玫感到内心逐渐地充盈。
能为世人带来欢愉,是她的职责所在,谨玫想,这或许是司老师想了解的,艺术真正的真谛。
她赶了最后一班车回眉即,慈温到眉即,足足四个小时,在鞭炮与烟花的隐隐没没中,她像是跨越了两个季节,直到雪色渐渐出现在视野里,谨玫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建筑,眉即近在眼前了。
尽管已到深夜,但父母还是来接她,大抵是春节氛围的渲染,谨玫心头不由一阵酸涩。此时正是眉即气温最低的时候,她裹紧围巾,将久不归家的心情压在心底,与母亲拥抱。
谨玮走在前面,将情绪留给母女二人,谨玫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听到他大声说。“父母在,不远游。”
“爸,你都不知道,下面那一句,游必有方。”
谨玫跟上一句,没忍住,旋即笑了,谨玮听到了,立马回过头来。
“现在净是自己的歪道理。”
向安打断了他的话,催促他赶紧开车门。“好了。”
“姑娘大了,你就随她去吧。”
谨玮虽然嘴硬,但早已提前打卡了热风,谨玫坐在暖融融的车里,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待在眉即也是好的,她望向母亲,向安的侧脸在夜色映衬下,看不清表情。谨玫轻轻挽住母亲的胳膊,“妈妈,你会怪我吗。”
“怎么会。”
向安转过头来,她温煦而平和,将手放在谨玫的手背上,“我希望你一辈子开心顺遂。”
一瞬间,烟花绽放,像极了她在舞台上璀璨的一瞬瞬。
大年初一这天下了大雪,谨玫长久在家乡之外,已很久没过这么大的雪,雪花如鹅毛倾洒,划过贴在玻璃上的窗花,落在红灯笼上,格外有年的味道。她窝在自己的床上,暖气房里热气很足,她爬起来,稍稍一打开窗户,凛冽的寒风便刮过来,让她顷刻清醒。
“别随便开窗。”向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小心感冒了。”
“我还以为没那么冷呢。”
“你以为这是在南方啊。”
谨玫打开手机,看到微信好多消息。
“小玫玫,新年快乐,祝你新的一年,每一场演出都成功哦。”
是程蕴。
“新的一年,怎么不也得找个帅哥过活?”
是筱阳。
“怎么不也得有点改变吧,不然枉费了过去的岁月。”
是今纾。
谨玫顺手拿了块牛肉,咬在嘴里,顺便看着一条条的微信。向安见状,将盘子挪到一边,“这还没开饭呢,现在就吃上了。”
“妈我有点饿了。”
谨玫的声音因牛肉存在。有几分餍足的憨。谨炜没有回头,声音带笑,“你让她吃,以前你做饭的时候,她就在你身边打转,现在大了,还能不允许了嘛。”
“就是!”
谨玫得到支持,声音又支棱起来。
她跑回卧室,趴在床上将本子摊开,开始收集好友的新年祝福。
“有一个新的开始。”
谨玫用笔撑着下巴,“我刚好想学油画,新一年就做这个叭。”
“还有——”
谨玫又仔细地看,“新的一年,演出每一场都要成功哎。”
她笑呵呵,“那还用说,必须的。”
翻到筱阳的微信时,谨玫慢慢读出来。
“怎么也不得找个帅哥过活——”
她忽然就想到了那个人,手像触电了似的,啪地一下将手机覆在床上,微喘着气。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到他。
谨玫扭头望着窗外。
雪依旧在下,谨玫打开窗户,在一片火树银花中,她似乎和幻听一般,听到了窸窣的雪降。
“我能去玩吗。”
谨玫进到厨房。
“一会就要吃饭了,你去哪儿玩。”
向安头也不回,“给你两根仙女棒,自己下去玩玩吧,就在楼下,别走远了。”
谨玫摊了下手,“那好吧。”
她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飞奔下楼,隔着大门,她看到小区外有集中在放烟花的地方,便走到那里,将仙女棒插到了雪堆上。
点燃的瞬间,她闭上眼睛,心中开始许愿。
燃放的声音响在耳畔,周围尽是欢闹笑语。
谨玫双手合在一起。
睁开眼睛时,谨玫率先望见的是燃尽的仙女棒。
“我的愿望会实现吗——”
不远处,烟花朵朵,爆竹声声,交织在一起的鸣响响彻谨玫的双耳,她抬起头,望着天空漫天的颜色,忽然就想到了幸川送她的第一件礼物。
那场盛大的烟花。
她久久没有挪开视线,或许人天性使然,总想将最美好的记忆留在脑中,以此削弱痛苦,哪怕稍纵即逝。谨玫想,她亦如此,以至于她想起幸川,只有快乐的一面,她对他谈不上恨的,带着恨就会一直记得,她要做的就是慢慢地遗忘,尽力将浮起的记忆全部摁下,连同快乐,连同她所有的下意识,都一起忘掉。
可是,她目前好像还做不到。
谨玫蹲在地上,有一些丧气。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谨玫机警地抬起头。
不远处,一个男人一身黑衣,站在浓稠而极致的夜色里,他慢慢靠近,走过来,周围的火树银花,让他的脸色,忽明忽灭。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谨玫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不会是他——”
她慢慢站起身来。
男人走到谨玫的跟前,将她微乱的围巾整理好。
“新年快乐,谨玫。”
幸川的祝福,淹没在欢声笑语的浪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