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谨玫,已经在阮江安顿了下来,她在喜欢的地段租了一套三十平的小房子,考察了许久,才选择在这里定下。
从窗户眺望过去,可以在阳光好的时候看到江水粼粼的流光。
筱阳将猫包放到地上,一打开口袋,汤圆便从里面跳脱而出。
她站在谨玫的身后,望着对面一片好的风景,说:“其实你可以住的离我近一点。”
谨玫盯着初升的旭日,她的脸在柔和的阳光下,被镀上一层细腻的光泽。
她的头发长了,烫成了波浪,微风浮荡的瞬间,她的头发像海藻般散在风中,谨玫回过头来,蹲下身抚着汤圆的毛发,“我回阮江了,你我的距离就不算距离了。”
筱阳见谨玫很是平静,平静得有点不像她,义云的一年带给谨玫的变化太多了,她出落得更为理智,可这也似乎带走了她的快乐,筱阳试探地问,“你要不要去见他一面。”
谨玫头也不抬。
“我会去见他一面的。”
“其实你没必要那么快割舍的。”
筱阳听到谨玫的话,以为她放不下,不禁感到有点惋惜,“或许他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再等等。”
谨玫不同于自己,她心仪的人有能力,有皮囊,有能给她安稳生活的能力,只不过一时没兑现他的承诺,筱阳只觉得那是可以等的,她说即便是晚点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总要抓住点什么。
“但是我的机会不等我。”
谨玫抬起头,“这是一次回阮江的机会,我答应过老师,要在音乐上投入精力。”
“在义云就像做了一场梦,无论好坏,现在梦都醒了。”
她轻轻抚着汤圆的头,“我也应该开始新生活了。”
筱阳见谨玫不再说话,便沉默下去,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这段关系本质就是死局,人人注定要为自己而活,尤其是事业蒸蒸日上的男人,幸川已然不错,可他愈是上升,便愈是让谨玫如履薄冰。
他唯一能保护谨玫的途径,就是让她藏于身后,这段不公开曝露的关系如此,他亦如此。
可这恰恰是谨玫最不愿的。
谨玫是倔强的,从不甘于做谁人背后的陪衬。
“也是。”
筱阳走到谨玫的身边,“一次离婚,让我也看开了。”
“去他的循规蹈矩,人生就要肆意。”
谨玫将一切都安顿下来后,她去新的单位报了到,人事带她见了新的同事。
他们对谨玫都很友善。
“以后,我们就都是队友了。”
小提琴组负责人哈哈一笑,“希望以后能合作愉快。”
气氛轻松,毕竟是为了同一个目标的人,大家都是被音乐浸染久了,除了音乐,工作里好像也剩不下什么。
谨玫一度感到快乐又回来了,这是在义云从没有过的感受,原来自由是这么快活的感受,连工作都不再感到是负担。
她庆幸自己的决定,只是没告诉向安。
她一定要等彻底安稳了以后再告诉他们。
在这时,她会突然想起幸川。
幸川的眉目像如影随形的影子,在谨玫不再忙碌的时候,便会遽然冒出来,她望着路上形形色色的疲惫脸庞,反问自己如果还是最初的谨玫,那个没有遇到幸川的谨玫,能有几分的勇气做自己想要的事。
幸川塑造了她,可也推开了她。
想到这,谨玫便觉得嘲弄又好笑。
她终于给幸川去了一条信息,告诉了他自己一场演奏会的时间,别的她没有多想,只为了幸川那句。
总要善始善终吧。
此时的幸川,仍在忙着单位进一步上升规格的工作,尽管他的职位暂且被鹿媛代管,可他手里的项目与主管资金却没法轻易易主,他会帮助鹿媛解决问题,也会照例去到十一楼汇报工作。在谨玫走了以后,幸川又恢复了先前的冷若冰霜脸。
在一次借调调休时,他回到了单位,路过鹿媛办公室时,他看到几张陌生的脸庞。
鹿媛看到幸川,兴奋地说,“幸处,看我们的新生力量。”
他从一众懵懂而青春的脸上,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人的踪迹。
幸川说,“知道了工作任务,就去各个科室吧。”
一个科长即将离开前,问了幸川一嘴,“幸处,还需要导师吗。”
幸川一怔。
“你们看着自己安排吧,只要能尽快熟悉工作就行。”
他拿起笔,准备在文件上做批注,可笔尖触到纸上,他的思绪却飘忽了,幸川恍然想到与谨玫初次相遇的时候,他不知为何会想到她,这个明明将爱憎全部留给他,并一甩手便不再见面的女人。
他为何还会想起她。
幸川想,或许在见面的第一眼,他就对她有感觉了。
他忘记了,爱本就不是渐渐成长的,就在某一个间隙,它便突然降临。
只是那时他不懂。
他想当然地以为,她不过是个随便闯进他领地的女孩。
什么也懵懂,什么也谨慎。
他想将她塑造成一个可以在职场自由穿行的人,以至于以后他的青眼有加,也不过是纯粹的工作赞赏。
现在想来,都不过是自我安慰。
这种利益与感情混杂在一起的感觉,最是难受。
为什么他不能纯粹地面对自己。
幸川感觉心上像长了块淤青,时间延迟了很久,痛感与痕迹才慢慢呈现。
诚如现在。
当他再度面对着同样的境况,幸川才反应过来当初的感觉。
那原来就是喜欢。
他喜欢谨玫,他无可否认的。
可惜,她已经走了。
幸川下意识拿出手机,谨玫很久没回他的消息了,他已经快要习惯页面的空空荡荡,然而此时,一条信息横亘在中间,像拦腰截断了幸川的思绪,令他猝不及防。
——我最近的演奏在7月12日,如果你有空,那就过来吧。
——
杉青走进办公室,将手里的文件送到了幸川面前。
“之前走您费用的资金项目,还请您签字。”
幸川签好了字,将文件递给杉青,杉青接过后,在推开门的间隙,一个女孩来到杉青身边,指了指手里的报表,兴奋地问,“杉青哥,这个怎么做?”
杉青低头一看,脸上洋溢着微笑,“这个啊,很简单,一会我教你。”
“哇,杉青哥,你真厉害。”
“你也不错嘛,这批新进来的里面,属你最聪明。”
两人一言一语地离开,幸川站起身,站在门口,他望着二人离去,再看了一眼周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谨玫像从这里消失了,更像从没在这里留下过痕迹。
人人都在赶路,人人都抬着头疾驰。
好像从不曾停留。
幸川忽然感到孤独。
他依照谨玫所说的时间,提起定好了票,待临近约定那日,他提前了一个晚上,在阮江定了房间。
演出开始前,他在音乐厅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来。
台上金灿灿的灯光鎏金满地,耀眼得让他看不清谨玫的脸。
他只知道,这群人中间有个自己在意的人。
可他无法无法辨别。
演出结束后,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提前在人潮裹挟中来到了约定的目的地,在那棵树下等了许久,他才从稀稀落落的人流中看到谨玫走出。
彼时她带妆带笑,明媚一如最初她来到义云的样子,只是短短的这段时间,她仿若变了个人,身边一群朋友伙伴,看起来应该关系与她极好,再不是她独自一人在义云时,除了他,身无旁人。
谨玫偏移了视线,显然看到他了,可她周围的朋友没觉察她的异样,簇着拥着她来到了幸川的面前。
她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谨玫。”
今纾不解,“怎么不走了。”
“你们先走吧。”
谨玫松开了今纾的胳膊,“今纾姐,我有点事情要处理。”
“怎么了。”
今纾看了眼幸川,眼神意味深长,“男朋友啊。”
今纾老远就看到了这个男人,他实在惹眼,让人无法忽略,那本就百无聊赖的眼神,只有在瞥到谨玫的时候才亮了一下。
细节很细微,可被今纾抓住了。
谨玫却摇了摇头,“不是。”
幸川沉默地接下这两个字,没有分辨。
她这是彻底与他撇清了关系,过去她不止一次提过,也多么希望能与他有一个明白清晰的联结。
他那时没有在意,他总以为时间能给他余地。
可如今来,不是留有余地,确是一败涂地。
“那去前面等你?”
“好。”
谨玫补了一句,“不会很久。”
今纾她们的欢言笑语声渐渐远了,风声袅娜,留下一地树叶轻柔的窸窣,二人的眼神收回,默契地在同一个节点对上彼此。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的。”
幸川低着声音。
谨玫问,“哪样做?”
“不告而别,你觉得你很酷,很洒脱?”幸川被她的轻描淡写蛰了一下,“还是仅仅是向我宣泄你的情绪。”
“我没想那么多。”
“是您说的。”谨玫的眼睛没有一点波澜,“阮江和眉即,我去哪里都可以。”
他说过这句话吗,幸川早已忘记。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无形中,他或许说过很多话。
这些话或好或坏,他说过就忘。
可谨玫全都记在了心里,以此充当她的回忆或利剑,如今,现在,再一并交还给他。
让他欢愉,抑或让他疼痛。
他说,“好,那就是你的意愿,我尊重你。”
“只是没必要,以这种近乎决裂的方式。”
“我想,分隔两地也好,你暂居别处也罢,我们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我——”
幸川还没说完,谨玫便打断了他。
“不是的,幸川。”
谨玫抬起头来,“是我,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再虚度青春,陪你度过漫长岁月,我不愿意分隔两地,因为我和你相处我怕了,我没有安全感。”
谨玫说得很是平静,“一个明确而公开的关系是彼此的承诺,可你,连这个承诺都不能给我。”
“是不是楚雅和你说了什么。”
看着幸川执拗的眼神,谨玫的声音越来越轻,“她没有中伤你我,是她点醒了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如果不能凭借自己得到想要的,那她就只能栖居在男人身边,从他手中漏下的快乐里得到快乐。”
“诚如过去,幸川,在义云,我只能等待你给予我快乐。”
“甚至连工作,连事业都是如此。”
“没了你,没了你的保护,我什么也不是。”
谨玫好像从没像现在一样通透,人或许只有经历过巨大的挫败和疼痛,脑筋才能转明白,为此,在这之前付出的一切荒唐,好像都有了原谅的余地。因为她成长了。
那句我不同意,你怎么能私自决定我们的关系,种种,种种,幸川看着她的脸,却说不出口了。
“只能这样了,是吗。”
风吹过青草地,可谨玫闻不到清新气,天似乎要下雨了,乌云压过来,人流渐渐涌上,几乎要将这方渺小的地吞并殆尽,她咬了下唇,说,“人注定是不能放弃所有,去追随别人的,你说是吗。”
幸川看着她,没有说话。
谨玫怔怔地盯着幸川,几乎是一瞬间,她就知道了幸川会做何选泽。
他是幸川,可她是谁。
可谨玫,就是不死心地想要问一问。人的情爱一旦与利益牵扯,哪有那么容易转圜呢,可偏偏他与她的情爱,一开始便纠缠着利益。
幸川还在看着她。
忽然,幸川的表情松懈,他下意识笑出来,手插进口袋里。
他的手指触到了那个方形的小盒子,身体忽而一僵。
幸川久久地看着她,没有挪开视线,这种对视,过去他们有过很多次,那时他们眼底都泛着浓情,看不够似的,任由时间消磨。
而如今,幸川只感到陌生。
下一秒,他伸出手来,一副卸下了防备的姿态,脸色轻松。
“是,你说得对。”
“那你就去追逐你想要的生活吧。”
说罢,幸川转身离去。
谨玫看着他的背影。
他又成为了最初那个幸川,那个初初相遇的幸川,与她云雨前的,浑身疏离的幸川。
一种捉摸不透的东西,横亘在两人面前,女人再聪明,亦有几分天真的糊涂。即使猜到结尾,还想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以为他顺势走下来,他们的关系,就能再一次完好如初。
她忽然感到可笑。
为了一个从不会握住的男人,像在自虐一样想寻求一个不能拥有的答案。谨玫觉得自己太傻了。
谨玫是难过,可眼泪倔强地憋在心里。
她庆幸没有继续地荒度,继续地停留。
那实在太不值了。
“对。”
谨玫平静地,带着一股说不清的狠劲,“我就要去追逐自己的生活。说什么爱,说什么情,到头来,只剩下错。”
“幸川,你如果不在这个职位,你如果没有你的皮囊,没有你的光环,你觉得你是什么。”
“你以为你是什么。”
谨玫一怔,她终究是愤怒了,失态了。
在她将不甘倾泻给幸川时,她就输了彻底。
她以为分开就分开,一段不为人知的感情,就像旁逸斜出的分叉,剪过就算了。
谨玫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她依稀记得,之前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是什么时候。
恍惚之中,谨玫记起来。
像是为了替幸川解围,劝退李言的时候。
彼时他在她眼中若星辰,毫无缺憾,她说他在这位置上的一切,才是真实吸引李言的光环。
而如今。
当初用以维护幸川的话,却成为了她攻击幸川的工具。
千转百回,却是陌路。幸川回过头,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最后一次拍了拍她的肩膀。
“谨玫。”
“祝你一路顺遂。”
说罢,他便回过身去,可走了几步,忽然又转头来,递给谨玫一只大纸皮袋子。
“送你的。”
幸川说,“今天很漂亮。”
谨玫展开袋子,里面是一束一束的卡布玫瑰,用丝带缠绕,花开得明艳,也绰约,香气肆虐。
她再度抬头时,幸川已经走远了。
爱上一个这样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体验。
他理智,冷漠,同样温柔,她与他在一起成长,有过快乐,有过情爱,可也从没有换来他交付全部。
大概就是这样了。
她自由了,她可以再度快乐。
他还有什么可挽留的呢,幸川在转过身去的一刻,脸上终于有了松懈,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步,停下来时,痛觉像后知后觉,在心底蔓延开来。
他回过头去。
谨玫早已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眼眶好像有了点湿意,他就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谨玫的身影一点点变小。
如果她能回头——
或许——
我会求她不要离开我,哪怕把我所有的自尊都拱手相送——
我这样卑劣而自私的人——
可是,谨玫始终没有回头。
她的背影终变得渺茫,汇入阮江的风景里。
幸川无言地背过头去。
他自然没有看到谨玫决堤的眼泪,泪水随着车水马龙,一并抛洒在都市的熙攘里。
“谨玫——”
恍惚间,谨玫似乎听见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却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