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有空闲的一个下午,幸川路过北淮大厦,他望了一眼巨大幕布上的招牌,很显眼,也很夺目。
他径自走了进去。
“您好。”
柜台小姐热情相迎,“海瑞温斯顿,请问您要看点什么。”
幸川一步步掠过柜台,观察这些作品,一个个熠熠生亮,幸川来回转了几圈,仍感到不满意,便说,“我想要一个鸽子蛋。”
柜台小姐将幸川引到了另一个柜台,为他做展示。
“多少克拉呢。”
幸川稍一思索。
“三克拉左右吧。”
“您看这个可以吗。”
柜台小姐拿出其中一款,放到幸川面前,“这是我们的经典款。”
“好,那就这个。”
幸川拿起戒指,简单在自己的手指比划了下。柜台小姐见幸川这么爽快,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不由说,“这,您确定不用女伴过来试一下吗。”
“啊,不用。”
幸川将戒指重新放回盒里,“她的指围,只比我小那么一点。”
“好的,那我帮您包起来。”
片刻,幸川拎着一个蓝色袋子出门,他嫌拿在手里碍事,便将袋子扔掉,只将钻戒的盒子放入口袋。
忽然,手机响起来,幸川一看,是母亲打来的。
“你买什么了?”
“管那么多干嘛。”
辛母好奇难耐,“一下子出去五十万,我的钱,我还不能问问了。”
幸川翻了个白眼,架不住母亲的狂轰滥炸,他将手机拿得远了点,在街头点了根烟,北淮真是包容的地方,过路的男男女女,似乎都有自己焕发的生命,他们的衣着简单,却极具个性,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就这样擦着周围人的视线,去往下一个目的地,幸川呼出口烟气,见电话那头偃旗息鼓,便说,“买给女孩的,行了吧。”
“女孩?”
幸母再次来了精神,“你有女朋友了?”
幸川路过一个垃圾桶,弹了烟灰,他握着电话,沉下声去。
“嗯。”
“让我们见见?”
幸川这次没有犹豫。
“好。”
——
谨玫离开的过程很顺利。
在离开之前,她一度很是恐慌,据说先前离职的员工办手续时,遭到了不小的刁难,他们不是惋惜一个普通人的离去,而是苛责她。
为何我培养了你这么久,你就如此回报我们?
好在有谨玉的打点,单位没有为难她。她一路办好了手续,轻轻松松。
尽管还有一段时间必须要上班,但徐睿知也不再对谨玫委以任务,也不必再让她必须到岗,谨玫的时间忽然就多了起来,也比先前更为自由。
这段时间,她一直和没事人一样,与幸川发着消息,让她意外的是,幸川远在北淮,坐车回义云,要六个小时时间。
可他在去了的第一个周,便回来了。
谨玫彼时坐在他们共同的家里,仰躺在沙发上笑着说,“你这么匆匆回来,不觉得累吗。”
幸川拥着她,“我总感到不安,看到你才能安心。”
此时的谨玫,就像有两种人格,一边在酝酿着离开,一边却仍对他笑脸相对。
两种人格,在她的身体里厮杀缠斗。
幸川离去后,她打包了行李,其实行李也不多,在这里一年的时间,她东西本就很少,待这个房间重新变得空空荡荡。
她看着这个房间一如最初的一切,突然有点感到伤感。
时间不久,可在这里,刻骨铭心。
感情无关相遇的机缘,也无关在一起的时间长短,谨玫这才明白,刻骨铭心是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印刻在她心头,让谨玫无端难过。
以后,她或许再也遇不到幸川这样的人。
离别的前一天,谨玫来到谨玉的办公室。
谨玉没有过多的表示,只说,“你觉得你有更好的前途就可以了。”
“我希望我走的这件事,您暂时不要告诉幸处。”
谨校颔首。
“可以。”
她要离开的消息,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徐睿知,她没告诉单位其他的人。直至她要彻底离职的日子近了,徐睿知对谨玫说,“找个空,我给你饯行吧。”
这顿饭吃得简单,除了徐睿知,还有一个吴莉,白祺因为这特殊的一层关系,徐睿知也默契地没有叫她。
这顿饭在空大的包厢里,显得很是冷清,谨玫没有胃口,实际上,她早吃够了义云的饭,直至离开的这天她才发觉,她对这个地方本质没有任何留念。
听着两人连绵不断的祝福,谨玫望着酒杯里渐渐下沉的水面。离开原来是这么悄无声息的一件事,从没有什么轰轰烈烈,为人铭记的过程。
这一餐饭毕,她就会彻底与义云没了关系。
回去的路上,谨玫给程蕴发了条消息。
——程姐姐,我要离开义云了。
她沿着熟悉的路,重新走了一遍义云能去的地方。在她没有能力的时候,这座城市承托了她,给她一个容身之处。
现在,它又无情地将她推开。
她就要离开这里了,谨玫说不上对它是爱是恨,也或许是两者都有,但一切都不重要了。
几个小时的车程过后,谨玫再一次站到了阮江的出站口,她跟随着人流,脸庞在人潮里浮动,忽然,电话响了。
是程蕴。
“小玫玫,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你不是说,还要等我回去的吗?”
谨玫的心头涌起一阵酸楚,程蕴是她入职以来,在这个冰冷的水泥森林,第一个对她施以温暖的人。
如今她违背诺言,离别之际,连程蕴的一面也没见到。
谨玫说,“我们以后会见的。”
放下电话,谨玫走到了外面,阳光刺眼,茫茫人群,大家都在找寻自己的归属。
她背着琴包,一眼望见筱阳,今纾,还有几个音乐专业的同学,站在不远处等待着她。
再不是她孤单一人,只身来到义云的时候。
谨玫忽然很想流泪。
第二个周,幸川回到了义云。
夏天已然来到,到处浮动着绿色,到处是一派清新,蝉鸣阵阵,弥散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幸川打开了大门,随之而来的微风,却戛然而止。
他感受一股莫名的闷,密不透风,幸川走进去,只见所有的窗户都关了起来,房间也被打扫得干净,干净得不像有人住过。
幸川喊了声,“谨玫。”
无人应答。
他走进她的房间,那个原本充满她味道的房间,此时连床单被罩都褪下。幸川拉开抽屉,她的化妆品也都不见,那原木色的屉底,空白得却像充满了嘲弄意味。
他一把将抽屉推了进去。
她这是在搞什么。
不辞而别,还是离家出走,她到底有什么话不能明白告诉自己,搞这一出,是要他做什么,找她,还是为她发疯。
幸川有点恼火。
他下意识坐到她的床上,思绪很乱,但幸川不打算去拨电话,他无形中对她的骄纵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他本就不是什么深情种,难道她忘了吗。
幸川放空自己,手无意识地在床垫摩挲,忽然,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触感,他扭过头去,原来是一根栗色的头发。
是谨玫的头发。
幸川看着它,心中顿起不祥的预感。
第一个电话拨出时,他的心七上八下。
响铃的间隙里,幸川蹙着眉头,因为借调的关系,他一直未曾关注处里的动静,以至于这毫无征兆的一幕呈现在眼前,让他绝对的措手不及。
他告诉自己冷静。
“幸处?”
电话接通之时,徐睿知的意外掩不住,“您回来了?”
“谨玫呢。”
幸川单刀直入,徐睿知有点懵,下意识地说,“走了。”
“走了?”
幸川一时没反应过来。
“走哪儿了,你说清楚。”
“是,离职了——”
徐睿知见幸川的语气急转直下,声音也更低,“至于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幸川的烦躁已经彻底压不住,“这到底什么情况,为什么没一个人向我汇报,你们当我出去了,就没我这个人了是吧!”
徐睿知明显被吓到了,她从没见幸川发过脾气,“幸处,您原来不知道吗,我问过谨玫的,她说谨校都已打点好一切,由鹿处来授权,您不必操心。”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徐睿知渐低的声音,让幸川回过神来,他失态了,他毫无征兆地曝露了恐慌,幸川连忙草草交代几句,就此挂掉电话。
他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到头来,原来只有他处在局势之外,幸川用手背狠狠拍了下额头,却发现额上早已起了层薄汗。
谨玫,她能去哪里呢。
幸川去摸茶几的烟盒,烟点燃的一瞬,他将打火机扔回了桌上。
他的意识在慢慢回流。
走去哪里,和他有什么关系。
她到底爱他吗,他们的关系究竟算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真好笑,他幸川什么时候成了瞻前顾后的人。
她既然要走,走就好了,他从不会挽留一个意欲离开的人,谨玫也不例外。
何况用这种近乎决裂的方式。
第二天,幸川去了趟单位,路过她的办公室时,幸川不经意地向里一瞥。
那个座位空空如也。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忽然,徐睿知的脸出现在幸川面前。
她凑上前,怯怯解释,“不好意思,幸处,我真的不清楚,原来谨玫给您造成了这么大困扰——”
幸川没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没事,让她离开。
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就那么站着,他观察着林林总总的人,很少有人停留在此。
更多的,是去往鹿媛的办公室。
幸川走过去,敲响了鹿媛的门,一声中气十足的请进,一扫先前她做小伏低的卑怯。
“幸处?”
鹿媛见门口站着幸川,立马起身,“您回来了?”
“是回来了。”
“来看看你。”
幸川走进去,环顾了一圈四周,“你好像挺忙的。”
鹿媛又恢复了她招牌的笑容,“这不是代您主持工作吗。”
“您出去借调,工作不能没人干。”
“这不就——”
幸川打断她,“挺好的。”
鹿媛怔在原地,眼见着幸川离开,嘭的一声门响,让她原本紧绷的神经更是紧张。
幸川沉着心思,敲开了谨玉的办公室门。得到允准后,幸川进了屋,彼时谨玉正在煮茶,见幸川来了,便指了指座位,“回来了。”
“自己倒水,坐吧。”
“一切都还顺利吗,我没想到,你回来的频率还很频繁,怎么了,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幸川沉默地坐下,耳边一直回荡着谨玉的话。
他是一个没什么挂念,也没有牵绊的人,正因如此他的仕途才走得顺利,一个有软肋的人注定会是拖累,他曾心甘情愿,在利益游戏里充当好自己的角色,为人利用,被人利用。
幸川的敏感性告诉他,换做以往,他或许就此将话咽下,权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比较好。
可他真心想为谨玫求一个答案。
“我来是想问您。”
幸川没有坐下,他径自来到她的面前,“您曾答应我,二选一,总会给谨玫一样。”
“可如今,好像她并没得到自己该得的。”
“这是怎么了。”
谨校将茶放到桌子上,坐了回去,她偏着脑袋,看了眼幸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不是轻易失态的人,幸川太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可他什么都不能表达,这种憋闷在胸腔中的烦闷快要将他逼疯了,事已至此,他才发觉自己过去的冷淡,桀骜,那些自命不凡不过是面具。
用以遮盖他虚无灵魂的面具。
那个让他灵魂充盈的人,他甚至,就在此刻,都不能公开表达对她的爱慕。
“我只是好奇。”幸川平静地说。
“我可以查,但我觉得麻烦。”幸川的语气不改底色,仍旧是清泠泠的凉,“我恳请您,为我指点迷津。”
“她走不走,离不离开。”
谨玉饶有兴致地看着幸川,“和你都没有太大关系。”
“但您答应我了,不是吗。”
幸川压下胸腔的情绪,“同理她为您解决了生活的问题,难道她不应该得到她该得的吗?”
“你关注的有点多了。”
幸川一怔。
谨玉盯着幸川,“以前这种小事,你从来都不过问的。”
“幸川啊。”
谨玉向前倾身,两只胳膊搭在桌上,“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人站在一定的位置上,就会有这个位置的眼光。有时候顺水推舟,成人之美,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幸川是何等精明的人,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谨玉的话,他的右手紧握成拳,一股悔意浇在头顶。
他怎么会当初选择了她,来作为谨玫的铺路石,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失策的时候,这唯一的失策让谨玫离开,让自己彻底隔绝于中心业务之外。
幸川的悔意像海滩上的潮浪,连绵不断侵袭在心里,在遇到谨玫前,他安心地,毫无保留地做着这盘棋上的棋子,任人差遣,任人利用,他认为这理所应当,可如今他输了。
他满盘的打算换不来在意的人一个像样的前途,他终究没能像他说的那样,保护她,在意她,给她想要的一切,直到此刻他才认识到自己能力原来不过如此。
一山更比一山高。
可惜,幸川这座山,没能给他的玫瑰一个庇护。
他的自负,终为自己带来了苦果与狼狈。
幸川无言,只笑了笑。
“是啊,谨校。”
“您做得对。”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谨玉乜斜着幸川的背影,人走到了这个地步,一路披荆斩棘,心肠早就如石头一般冷硬。
她以为幸川也是如此。
深夜,幸川一个人躺在床上,家里安静极了,他有点不适应如此的安静,便起身把灯打开。
谨玫不在以前,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怎么如今还不习惯了。
幸川坐在床边,怔怔盯着床头柜,那里过去总摆着她的发圈,可现在也空空荡荡。
忙了一天,知觉似乎在这一刻才重新出现,幸川感到口袋很硬,他伸手一摸,才发现那个戒指一直在他的裤兜里,没有拿出。
他漫不经心地拉开抽屉。
抽屉里摆放完好的,是他曾经给她的项链,还有镯子。幸川看到这一幕,刚刚恢复的感觉,在这一瞬似乎又再度消失,只剩心底一片痛感,细细密密地罩一层网。
首饰垫着他的牛皮纸袋,幸川将戒指摆放进去,从一摞的文件里,找到一本红本。
上面的地址,正是这座房子。
幸川将红本扔回抽屉。
他说不出话来。
他还能对她说什么。
说这套房子本就是我的,所以你可以随意地装饰它,你喜欢它,那我就把这房子给你,作为你在义云的栖身之地。
如果可以,到时候你收留我,行吗。
幸川一下瘫在床上,他的身体靠着床垫,似乎浮在水上,飘飘忽忽的,连头脑也不清楚,眼前总浮现出她的模样,一转头,好像就能望见她。
幸川忽然想起什么。
他拿起手机,时间已经快十一点,此时距离他回到义云,看到谨玫的离开已经二十七个小时。
他遽然感到恐慌。
他不能再继续沉默,再这样下去,他与她的情分都会随着时间而变浅。
到那时——
他不敢去想那个时候。
……
谨玫看到幸川的电话,她一度很是犹豫。
先行离开的是她,不辞而别的也是她,她如此过分,却怕听到幸川的责备。
谨玫甚至想,她就应该把手机换掉,让他再也找不到她,也许只有用如此卑劣的方式,才能真正折磨到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可谨玫终究没这么做,说到底,她还是愧对幸川的。
相爱的时候,要体体面面,分开的时候亦然。
她想,幸川怎么骂她,怎么攻击她都可以,毕竟她先做了逃兵。
可在接通的那一秒。
幸川只说。
“见一面吧。”
“就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