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是提醒,亦是警告。
严之瑶手指收在袖中,一并承受着来自整个殿中的目光。
包括那位九五之尊。
他在逼她。
他擅自截断帝王问话在先,若她说不是,少爷此举无异于御前放肆,是狂悖无礼,是罪加一等。
前有南戎王亲卫受罚,礼官在侧,他这是拿自己拿侯府威胁。
可若她说是,便就是明确地拒绝了南戎王——
方才陛下之言,明面上是向着她,实际上,却是要给南戎王一个机会。
何为良人?
倘若是少爷没有站出来,这个问题必是要由陛下回答。
一个帝王又能如何替父兄甄别此人是否于她乃是良人呢?
唯一的解法,大约便就是答应会对她好,会真心待她了吧?
而这些,在今日之前,严之瑶会觉得南戎王无法能够说服众人。
可刚刚,她瞧见了他的眼,那么特殊的眼眸,终于叫她想起了久远之前的事。
那年南城瘟疫,岑州离得近,不少躲疫的人涌入。
据说朝廷司药监的太医去了南城半月有余,却并没寻得根治执法,是以人心惶惶。
副将不愿开城门,但父亲不忍,终是折中想了办法,于城外搭建了临时的帐篷供这些人暂时休息。
那阵子多有难民过来,父亲一面上奏朝廷,一面带人往城外施粥。
已经被疫病折磨得心理憔悴又奔波而来的难民饥肠辘辘,若非严家军在侧,早就争抢起来。
严之瑶是陪婶娘过来给严家军送饭的,难民经过几日已然稳定了情绪,排队端粥的时候都很有秩序,一个接一个。
她趴在马车上往外瞧,看见排在队里的一个穿得破烂的少年。
那少年衣衫褴褛,夹在一众等粥的人中,逃疫而来的人虽是因为无法进城不得吃食,衣裳却不至于如此,严之瑶便就多看了几眼,只是少年一直低着头。
直到他终于领到了自己的那一碗才赶紧跑到了一棵树下,严之瑶瞧着,却见几个更大些的少年围了过去。
“叫花子!你哪里来的?你不是我们南城的人!”
“你就是来骗吃骗喝的吧?!”
“这可是将军拿自己府里余粮给我们充饥的,你个小骗子!”
“抢过来!”
“小心些,别叫严家军看到。”
“拿来吧你!”
……
少年缩在树下,这边隐蔽,离严家军远,遥遥看去,像是少年人们的玩闹。
严之瑶却瞧得清楚明白,她几乎是气哼哼提着弓跳下来车。
“喂!”她喊住了那边的人,“做什么?”
她是第一次出现,那几个南城人不认得,看她穿得也不过是普通衣裳,有人笑着接道:“这个小叫花子骗严将军的善粥,我们替严将军教训教训。”
“我看,是我该替严将军教训教训你们!”
她举起弓,直直对准了打头那一个。
“呵!你谁?!教训谁?”为首的并不害怕。
下一瞬,一箭钉在了他脚下。
“你你你……”
“你你你,你个鬼啊!你管我是谁,谁欺负一个老实人,我就教训谁!”她气势十足。
也是她这一声,叫副将注意到这边:“小姐!你怎么也来了?快回车里去。”
原本父兄是不叫她来的。
严之瑶心虚了一下,再一扭头,发现那几个已经面面相觑后一溜散开。
徒留抱着碗颤抖的少年,她本是要走的,到底是脚步转了过去。
粥已经撒了大半,严之瑶这才发现他捧着碗的手上还带着血。
再一望,少年破烂的衣衫下,到处都是伤痕。
鞭痕、刀痕、烧伤……几乎没有一处好的。
“你是哪里来的?”她问,“怎会如此?”
少年不说话,很是排斥,浑身都在抖。
竟还是个哑巴。
“小姐!”柯奉生已经过来,“小姐,将军不是叮嘱你不要出城么?这儿很危险!”
“柯副将,你看看他,他伤得好厉害。”严之瑶道,“得找个大夫治一下。”
“这怎么好……”话没说完,柯奉生也注意到少年的伤,大吃一惊,“你这伤哪里来的?”
少年仍是不作声,头压得更低了。
“他好像不会说话。”严之瑶扭头,“柯副将,我带他进城看看吧?”
“不行!”柯奉生肃声,“难民不可进城。”
“那……那我们请大夫出来给他看看?”严之瑶又昂首望了望刚刚几个人跑走的方向,担忧道,“他都这样了,还有人欺负他,我是将军的女儿,既然我瞧见了,又怎能坐视不管。”
柯奉生也为难,半晌才重新开口。
“这样,小姐先回吧,这里我来处理。”他道,“放心,我必不会叫这儿有人乱来。”
“那你可别忘了!”
“小姐放心吧。”
严之瑶不想叫父兄担心,只能交给柯奉生管,离开前,她复又低头。
正逢少年偷偷抬眼看她,碧色的眸光隐在脏污的乱发后,只一闪就迅速又压下。
可她仍是瞧见了。
副将催得急,她顿了一息,轻轻与他道:“你再去领一碗粥,就说是严小姐说的,他们会给你的。还有,迟些时候我叫人给你送点衣裳来。”
少年不作声,但她知道他定是听见了。
“我走啦!”
后来她问过柯奉生那少年好点没,谁知道副将说只是治了两日,那人就跑了。
他们寻了半天也没找着,又是在城外,也不知是不是入了山林,只能随他去了。
想到这,严之瑶终于站了起来。
她一抬头,又瞧见了那双碧色的眸子。
是他。
这天底下,她再没见过第二双这样的眼了。
她毫不怀疑,如若陛下问起他可会善待她,真心求娶她,此人会如何作答。
是了,穷途末路的救赎,自是述衷肠的最好搭配。
如此,他特来求娶她之举似乎也有了最好的注解。
严之瑶很笨,笨到直到此时才终于想明白了帝王心思。
分明在那人心中,早就已经想好了她的去路。
却偏非,还要与南戎王演这样的一出戏。
只为了扮演好一个接受了将军托孤的好帝王,只为了更加名正言顺地将她嫁去南戎,也平下那些民愤。
现在,这出戏被少爷作梗掐断。
所以,她若是当场拒绝南戎王,少爷,不,是侯府,必然要承帝王之怒。
虽早已经做下了决定,此番看着少爷,严之瑶终是动容。
裴成远,谢谢。
也——对不起。
“严之瑶。”帝王的声音递下。
“臣女在。”严之瑶一步一步走出,她行至殿中,与裴成远跪在一起。
“是朕的疏忽,没有问过你的意思。”
“臣女惶恐,”严之瑶拜下,再起身,已是笑颜,“陛下有心为臣女择婿,臣女感念。若得承陛下赐婚,臣女便是心甘情愿。”
裴成远只觉肺都要气炸了,她在做什么!
另一侧,左修齐瞧着殿中三人,今日,怕是没有他上场的机会了。
就是不晓得这位裴少爷有没有想过这一幕。
“哦?”这一声微妙,淡淡向着南戎王而去。
后者适时躬身:“陛下,我南戎,愿与大桓修百年之好。”
“好好好!”上边那人一笑,席间众人各自神色,“如此……”
“陛下!”裴成远突然提声,“阿姊说得没错,陛下说要替阿姊择婿,那定是能替阿姊挑一个最合心意的赐婚。就是不知道我阿姊现在除了南戎王还有哪些人选呢?”
??????
严之瑶顾不上这是在殿中,立刻转头看他:“你……”
裴成远却是周了一圈大殿,最后冲着上边:“陛下,既是选择,怎么能只有一个选项?南戎王,以你身份,定也不会是不敢与人相较的,对吧?”
这话抛给了站着的碧眼男子,后者先时一愣,而后,瞧向少爷的目光便幽深了不少。
他淡淡勾唇:“以你之见,如何?”
“择婿嘛,那自然是要每个人一展才能,叫阿姊能挑选才是呢。”
严之瑶眼皮子直跳,感觉少爷在作死线上蹦跶得停不下来。
“裴成远!”她不动唇地想拉住他。
不想,接招的却是南戎王:“是,方才陛下也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王,答应。”
言罢,他又瞧了一眼与少年跪在一处的严之瑶,而后才对座上人道:“我听说大桓的帝王一言九鼎,既然陛下应允严小姐择婿,那本王,自然遵循。”
一句话,既给了帝王尊重,又全了南戎的骨气。
严之瑶不禁又看了他一眼。
边上,少爷的冷哼却是传来。
她唇角一顿,严之瑶很肯定,这一声,不仅是冲着南戎王的,或许其中有七成是对着她的。
“起来吧。”待严之瑶与裴成远一并站起来,才又道,“今日是个好日子,那朕,便就做一次月老。”
下边,蒋氏身上冷汗都起过几趟,如今眼看圣上当真开始问还有何人想要求娶,只能继续又揪起心盯着。
“陛下。”
又是一声出来,严之瑶头皮一紧,待看见出来的竟是郡主,才放了些心。
只是现在是问的想要提亲的人,郡主出来做什么?
“向晚啊,”圣上看下,“你有何事?”
邵向晚经过严之瑶,径直走到了南戎王的面前。
接着,她才转身行礼:“陛下,方才陛下说要做一次月老,而南戎王,又说要修两国之好。向晚想着,我大桓儿女,若心悦之,便就要去争取。所以,向晚斗胆,求嫁南戎王。”
!!!!!!!!!!!!!
严之瑶:“……”
裴成远:“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