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灯小筑没有四季，一切全看素和言喜好心境。
因为素和言喜寒，所以潭水一直极寒，楚晏尚没有上一世无人可挡的修为，被冻得脸色发青。
池子有两个，互通，但是冷热水不交替，一个铺陈鹅卵石，一个种满荷花。
素和言察觉楚晏采了两支荷花，举着向瀑布后面去。
小瀑布——九道流雪是从不归山中引出的水，从外面看像是从洞口倾出，贴着山石而下、间或形成小瀑布、小水帘，鲜少有人知道后面并非山石。
过了瀑布，里面的样子在潭底的白石下显出来，这是一间小室，石制桌椅俱全，另设石榻。
往上走几步便可出水，踩在石上，虽说脱离了水，但空气湿气重，与在水中无异。
楚晏站在水边，看着这里，想起上一世。
上一世在这里，素和言与他是难以呼吸，耳鬓厮磨的一对鸳鸯。
素和言被逼得眼尾通红，轻轻抽开手，推他胸膛。
他不怒反笑，欺身而上，压着那双手，做尽欺师之事。
楚晏将荷花放在榻旁，换上尚干的寝衣躺在石榻上，看着石枕上面的花纹，慢慢疏解自己的想念，无声：“师尊……”
朦胧间，师尊好像真的在他身边，满脸热汗，双手攀着他的肩背。
“师尊，”楚晏埋首师尊颈间，将他微微抱起，忍不住心底的温柔，无声道了一句大逆不道的，“我心悦你。”
屋里面，灵力外放的素和言拿着书卷的手一颤，脸皮发热。
楚晏真是……不可理喻。
翌日一早，白蛰背药篓子，拿上锄头找上门：“师弟，开门啊！”
素和言拉开门，道：“你找他何事？”
白蛰挠头，恭敬道：“是这样的师尊，前几日空鹿长老布置的课业是剑阁后崖的速花和迁草，我们约好了今天去采，但是四处找不见师弟——师尊知道他在哪里吗？”
素和言侧耳，听了几耳不远处的嬉闹，伸手摸白蛰的头，道：“你们去吧，他今日便不去了。一路注意安全。”
白蛰低头，方便素和言抚摸，抱着锄头的手紧了紧，真诚道：“那我走了师尊。”
素和言收回手，道：“去吧，看好欢欢。”
待白蛰不见踪影，素和言转身进去，方落座，楚晏举着衣衫出来了，脸色有些发青，浑身打着哆嗦，看来是冻得不轻。
此时天光早已经大亮，东方红日巨大一个，楚晏从潭中看，那日头便在素和言脸旁。
他穿着鲛纱碧的衣衫，闭目养神，鼻尖挂着晶莹不显的细小汗珠。
若不知道素和言的身份，这样看着，素和言是纤细脆弱的，仿佛一只手便可以抱在怀里感受。
感受到强烈的目光，素和言睁眼，扭头看向楚晏，道：“出来吧。”
楚晏依言，爬出池子，走到他身边，听话的不像样。
素和言伸手摸他额头，放下心来，道：“并未发热，可有不适？”
楚晏摇头，哆嗦了一下。
素和言道：“弑石告知我，你根骨奇佳。”
楚晏点头道：“弟子也看到了。”
素和言见他如此冷，便伸手握住他的手。
楚晏感受到一股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寝衣瞬间温干，被冻僵的身体也暖和过来：“谢师尊。”
“坐下，”等楚晏坐下，素和言看向他，“你对我叫你独战夜决可有怨言。”
楚晏摇头。
素和言看着他。
楚晏解释道：“师尊自有师尊的道理。”
“楚晏，”素和言袖中的手指划过桌面，“我并不喜欢太过乖顺无能的弟子，而且我觉得你不够努力，太过安分守己不思上进了。”
“弟子有师尊啊，师尊会护弟子周全的。”楚晏理所应当地说，“况且弟子只听师尊的话，只对师尊逆来顺受。”
素和言没有呵斥，语重心长地道：“我固然强大无有撼动，可是万事总有万一，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边，甚至要你出手相救，你不中用怎么办？”
“可是，若是弟子要与师尊为敌？”
“我没有对手。”素和言站起身，“可若有一日天下与我为敌，我便束手无策，彼时只有你们能救我。”
他拍拍楚晏的头，转身离开。
他去饭堂吃饭，又去掌门师兄处聊天，直到夕阳西下才回来。
而楚晏还坐在原位。
素和言弄不懂这个弟子在想什么，进门，睡觉。
此后，楚晏每月初十去石镜潭，第二天素和言为他温干衣物，再提点一二，问课业上有无疑惑。
楚晏温声答着，亲近有余，敬重不足。
令素和言烦心的是，楚晏的修为一直停留在入门阶段，未曾精进。
他喂过药，守过夜，细细疏通过楚晏的筋脉，却始终没有办法。
思来想去，终于在饭堂听见空鹿长老炫耀不言不思时，素和言沉不住气离开师辈位置，到楚晏身前坐下。
楚晏身边的人惊讶不已，纷纷而逃，只有楚晏勾起了笑容，道：“师尊找我吃饭？”
素和言看向易欢欢和白蛰，道：“你们也走。”
易欢欢摸摸鼻子，压低声音道：“为什么啊师尊？欢欢也想和你一起吃！”
白蛰二话不说拉起她便跑到不言不思身边。
易欢欢踉踉跄跄，忽然一个激动：“师兄师兄！你看你看！”
白蛰回头一看，霎时间和满堂弟子长老们一个模样——呆若木鸡。
素和言执筷子打开楚晏的手，皱眉，道：“不成礼数！”
楚晏却执意拿着那枚小方糕，甚至又往素和言面前拿了一些，道：“甜的师尊，很甜很甜。”
素和言忍得额头狂跳，烦躁道：“不是‘甜的师尊’，是‘甜的糕’。”
楚晏受教，但是一定要素和言吃他的方糕。素和言不动他便不动，素和言皱眉他便笑。
大庭广众，不成样子！
素和言素来守礼，这下真的气很了，耳垂不可抑制地发红。
刚从皇城回来的听月长老搁下筷子：“其华师兄的这个弟子与他倒是亲近，只是其华师兄……”
空鹿长老冷笑一声，正想讽刺素和言的不通人情，便见他犹犹豫豫前倾，含住粉粉的方糕。
他耳力极佳，只听见楚晏笑问：“甜吗师尊？”
素和言诚实道：“……甜。”
空鹿长老抖抖袖子，干巴巴道：“这楚晏入其华门下一年多了吧？每日这么巴巴守着，小猫小狗也亲近了。”
他说完，接着满座哗然：“折露长老吃了？！我看错了吧！”
漩涡之中的楚晏笑得得意，道：“看来师尊血洗梅花门，并叫小女孩自杀一事，同门们心有余悸啊。”
血洗同门这事儿，被很多人看作是素和言的心病，若是提及多是要讽刺他，骂他。
素和言冷笑道：“楚晏！”
楚晏点头，拿起一个方糕道：“师尊再尝尝，我都没有见师尊吃过。”
没吃过自然是不喜欢吃，素和言拒绝，拍开楚晏的手。
楚晏收回手，自己吃了。
这样的楚晏，绝不是素和言期望的弟子。
素和言怒道：“你不求上进。”
楚晏天真地眨眨眼：“弟子的课业可是第一甲。”
“呵，”素和言冷笑，“你的课业第一甲，倒像是原本便知道这些东西，如宗师混在一群弟子里面。”
楚晏哈哈笑，诚挚看着他，道：“师尊羞煞我了，我真的非常想让师尊开心，尽心竭力。”
还有什么好说的，素和言心力憔悴，嚼着菜梗发呆。
春日便是水净弟子大比，听鸣山可推举十人参加，长老门下可以有三人参加。
素和言门下不过九人，真是扳着手指头便能知道是那几个。
空鹿长老门下倒有不言不思两个弟子，弟子虽少，却在大小比赛中轮流霸居第一甲与第一乙，未尝一败绩。
不归山后山，不言跳下石头，灵巧绕过古老藤蔓，道：“白蛰！”
“啊！”正在洗地瓜的白蛰吓了一跳，蹲在石板上前后摇晃，惊慌失措喊着，“不言师兄拉住我。”
不知是始料未及还是石板太滑，不言脚底一动，抱着白蛰的肩背双双掉进水里。
这里岸畔凹进，溪流平缓，但积水颇深，齐腰。他们爬上来时全身湿透，不可避免的，白蛰瞪着不言。
不言挠头，傻笑着拿起仍旧带泥的地瓜，道：“我，我帮你洗。”
白蛰抓着他的肩膀衣服使劲摇晃，咬牙切齿道：“不言师兄！”
“唉唉白蛰白蛰，你不要生气，我来是有要事找你商议。”不言被他闹得头晕。
听是要事，白蛰打算收手，两人却再次双双掉进水里——原来是白蛰抓得不言身子倾斜，没站稳。
白蛰道：“……对不起啊。”
不言道：“……没事没事，随你乐意。”
刚刚赶来的不思站在石上看他们，关切道：“你没事吧白蛰！”
他伸手拉白蛰出来，坏心眼的不言等他一伸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出手将他拉下水。
落水中，不思双手一抹脸上水，怒吼：“不言！”
不言哈哈大笑，将白蛰托出水，自己也跳出去，拿着竹筐、拉着白蛰便跑，道：“不思来追我们啊！”
年少时的欢乐果然莫名其妙，站在高处目睹全部经过的掌门师兄与素和言：“……”
掌门师兄忍俊不禁，道：“蛰儿长大了，那时候在你怀里还小小的，光阴不可追溯啊。卿初为你做了件衣裳，是合你的意的，去看看？”
素和言收回目光道：“叫人拿过来便是。”
掌门师兄从怀里面摸出一个两拳大的纸包递给他，道：“尝尝。”
素和言接过，道：“糖葫芦？”
他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道：“师兄，其实不必如此。”
这里道路宽广，山中微风不止，树叶遮住阳光，其实一点都不热，素和言依旧汗湿了全身。
掌门师兄道：“一年前你与我说楚晏命格迥异，不是登仙便是入魔，但拿不出证据，你现在还这般想？”
素和言道：“他根骨好，有仙缘。”
掌门师兄白眼道：“那时候师叔魂魄消散，我看你神情恍惚，似是不甚清醒，现在你应该知道‘不是登仙便是入魔’的命格多半为何种人，半人半魔，该杀。”
“我知道。”素和言将纸包打开，拿牙签戳了一个糖葫芦放进嘴里面。
这是掌门师兄特意叮嘱的，方便他拿着。
见他无动于衷，掌门师兄眼珠子全翻到上面，道：“素和，楚分野入你门下一年多了，按规矩，你该带他出门历练。”
素和言含着糖葫芦，含糊道：“我知道。”
掌门师兄笑了一下：“终归是水净对不住你，你出去散散心吧，嗯？”
素和言张嘴欲要拒绝，想起楚晏又点头，道：“好，我要钱和灵石。”
掌门师兄道：“卿初为你准备好了。”
“谢师兄。”
素和言回到撤灯小筑，楚晏在洗衣服。
看了一会儿，素和言站在楚晏院前招手，道：“楚晏你过来。”
楚晏抬头看他，甩甩手过去，道：“师尊何事？”
师尊带弟子出门历练何其寻常的事情，素和言却莫名有些难以启齿。
他侧了侧身子，木着脸道：“过几日我想带你，和白蛰、欢欢出门历练，你去与他们说一下，准备准备。”
没听到回答，素和言看向他，提醒道：“楚晏？”
楚晏逮着他的目光，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一把环住素和言肩膀。
素和言听见他声音欢喜，道：“我还以为师尊忘了呢！只是为何要带他们，我想和师尊，便我们两个人可以吗？”
素和言挣开他，呵斥道：“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楚晏眼巴巴看他，牵了他袖子晃，声音低低道：“我便想和师尊一起去，便我们两个。”
素和言脸红，甩袖道：“随便你！十日后出发，去红枫小楼找你卿初姨领钱和灵石。”
素和言说罢将自己的存物袋扔给楚晏，急吼吼道：“口诀你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