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上叶存瑾还是没睡着，杨大雅在他床榻旁打地铺守夜，就被他拉着闲聊。杨大雅白天从颂月姐姐嘴里听到给叶家老宅的一千两，心里正惦记呢。再听到叶存瑾喋喋不休地把他那帮叔伯兄弟骂了个遍又开始埋怨叶老爷夫妻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少爷，这几天咱们可就先忍着吧。这毕竟不是在咱们自家，您气不顺就要发出来，可最后还是老爷夫人出来替您打点呀。”

叶存瑾根本就不听她劝，嚷嚷道：“我凭什么忍，我就是要发作。他们不是东西，父母亲更可恨。明明知道他们都盼着我死，还一味顺着哄着他们。”他语意一停，突然眼圈红了：“说是疼爱我，实际上根本不是在意我的死活，而是惦记着要个男丁来继承家业。”他情绪上涌悲从心来，伏枕闷声哭道：“我真不如早早死了算了。我死了，总还能从我那堆堂兄里选个更康健聪慧的来继续给父母亲做儿子。”

他呜呜大哭，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心口阵阵刺痛，也顾不上哭了，只捧着心哎哟哎哟的叫唤。杨大雅忙起身去拿定心丸喂给他吃下，好一会儿才让他缓过气来。叶存瑾怏怏地躺了一会儿，才开口问：“大雅，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狼心狗肺？待别人倒罢了，连对自己的父母都如此不知感恩还敢怨怼。”

杨大雅却笑了一声，回答道：“我倒不是要劝您体量老爷夫人，而是想说，就为着您这几天在这儿的不恭不敬，老爷已经花了一千两银子出去了。您如若再继续闹腾下去，老爷为了息事宁人，自然得继续给大老爷他们银子。依奴婢看，咱们在这里住三天，只怕这老宅上下一年的开销都要赚出来了。”

“什么？”

叶存瑾听了这个消息，刚缓和一点的情绪又激动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要下床。早有预防的杨大雅起身，靠气力硬把他困在被窝里出不来。叶存瑾出不来，气急败坏下破口大骂：“臭丫头，你造反呀！”

杨大雅丝毫不惧，这段时间的相处早就知道叶存瑾就是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手上丝毫不松，声音沉稳地问：“少爷，您要去做什么？”叶存瑾咬牙切齿道：“我要去找父亲，让他去把那一千两银子要回来。我家的钱，全扔了也不便宜这帮老狗！”杨大雅几乎要被他逗笑了，她手下又加了五分劲，让叶存瑾左冲右突死活挣不开，活脱脱一只困入布袋的小猫崽。挣扎半天只落得一身汗，话也顾不上说了，只一个劲儿的喘气。最后才咬牙说：“等我明天起来，一定要禀告母亲，让她狠狠打你。”

杨大雅都要笑出声了，她说：“我的小少爷呀，您要不跟我打个赌，夫人要是知道了您闹腾的缘由，会不会重重赏我？”她这么一说，叶存瑾就立刻不闹了。在被窝里翻个身面朝里，一动不动。杨大雅也不理他，替他重新掖好被子放下床帐转身准备去睡了。这时候叶存瑾闷闷出声：“我都知道，他们都并非真心疼爱我，只不过是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罢了。”

他终于说出了盘旋于心许久的结论，却久久得不到回应。他左等右等反而有些失落，终于按捺不住地问杨大雅：“大雅，你没听到吗？”杨大雅一直沉默，被他问上门来了也没有即刻回应。被叶存瑾连连催促了半天，才终于迟缓地说：“少爷，我从出生起，我的父亲就一直想我死。”她此刻终于感到嘴里翻涌着一丝苦涩，苦笑道：“我都没被他期待过活着，如何能体谅到您的委屈呢？”

屋里并不是很暗，因为叶存瑾怕黑，所以睡觉都要为他点一盏琉璃灯。借着温暖的光芒，杨大雅痴痴望着一处幔帐，上面绣着大簇蓬勃茂盛的栀子花。栀子花的绣样很美，比她记忆中的那株栀子花还要美。

她想，是几岁来着？对了，是四岁以前。四岁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亲爹总是要把她扔到一个小池塘旁，说是让她去玩耍，自己。那池塘已半干涸，余水不深，但足够淹没她小小的身躯。有一天，她真的滚下去，半路却被一株枝叶繁茂开得正盛的栀子花挡住了。小小的幼童爬不上去，只能无助抓着枝叶哭喊叫爹娘。叫了许久也无人应，她便不叫了。只呆呆向上望着，期待着她父亲能露面。终于，她听到了脚步声，然后，她亲爹带着一脸窃喜出现在岸边往下看。等看到她安然无恙后，那一脸的窃喜瞬间变成错愕跟直白的嫌恶。

年幼的她怯生生地对那个男人喊了一声“爹”。他紧紧抿着嘴并不答应，反倒是他身后又钻出一个身影，是她的大哥杨修文。她大哥杨修文惊喜喊着：“爹，妹妹没事，我们快把她拉上来。”说着就要越过他往下爬。

杨大雅清清楚楚记得，那个男人一把拉住他的长子，重重叹口气后亲自下来把她救上去了。从此以后，四岁的杨大雅开始学着做各种家务活农活，学不会就得狠狠挨打。被罚挨饿是家常便饭，于是她学会了偷偷留吃食。也努力试图让自己更能干，更有被允许在那个家里活下去的理由。

但她最终，还是被杨六斤卖了。

她早早就不期待在亲爹面前获得跟哥哥一样的对待了。

可是无论如何努力，小命都被人捏在手里毫不在意的感觉，真的太难受了！

她最后轻轻地，第一次发自肺腑地对叶存瑾说：“少爷，我是真的，真的很羡慕你。”

你的父母，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期盼着你能好好地活下去，长命百岁，安享富贵！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那天晚上两人再没有说话，各自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再起个大清早去参加祖祭。叶存瑾当日特别沉默，祭祖整个过程极为繁琐无聊，但他全程毫无抱怨。一直到末了，叶大老爷率领全族上下跪在叶家祠堂念诵长长的祭文，他随着叶家的子孙辈们跪在后方。杨大雅自然是不能进祠堂的，只能站在门口远远望着。看他今日并没有发脾气，心里真是松了口气。但目光一转，瞥见叶存瑾身旁不远处有一锦衣少年，总会偷瞄他几眼。那神色中流露出来的含义，让杨大雅有些熟悉。她心里一声咯噔，忙悄声向身边的叶家老宅丫鬟打听那少爷是谁。得到的答复是：啊，那是大老爷家的六少爷呀。

叶存玮，叶家行六，叶大老爷的幼子，年十四。杨大雅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没想午后他居然就跑来了。此时叶老爷夫妇带着叶明璨出门拜年了，他们暂住的院子里只剩杨大雅带几个丫鬟婆子陪着叶存瑾。此时杨大雅正在劝叶存瑾起来在屋内转转，门帘一掀，叶存玮便闪身进来，非常熟稔的对屋内两人笑着说：“存瑾弟弟，一个人好清闲呀。”

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杨大雅忙站起来施礼。叶存玮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半晌，才笑着让她不必拘礼。自己又不用任何人请就凑到叶存瑾身边坐下。叶存瑾看他这么随意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差点就又要发作。但看杨大雅对他使眼色，终究是按捺住了。杨大雅笑着在离叶存瑾稍远的火笼旁安置一个绣墩，然后招呼叶存玮说：“六少爷，您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寒气重，坐这里来烤烤火暖暖身子。”

叶存玮张口想要拒绝，却看见叶存瑾气鼓鼓瞪着他，只看得他心里一阵痒痒。但他还没蠢到拿叶存瑾当普通清俊孩儿看待，见他不乐意，便借着杨大雅的话轻笑着起身坐到火笼旁了。

杨大雅见他没有造次，稍稍松了口气，先按礼数为叶存玮端茶。叶存玮接过茶盏随手放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玩意儿递给叶存瑾说：“我估计弟弟你在屋里一天，也要闷坏了。所以带了个解闷的玩具给你玩。”

叶存瑾本来看书看累了有些无聊，虽然不想搭理他，但扫一眼看他手里的东西，是一堆弯弯曲曲缠绕在一起的铁条，一下子好奇心起来了。顺口就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叶存玮见他来了兴趣，忙递上去说：“这个是九连环，要把这些铁环一个个解开，但不能损坏弄断。是要费些脑子的玩法，可有趣了。”

他演示着拆了一个环下来，让叶存瑾提高了兴趣。他也不客气，直接向叶存玮伸手：“给我试试。”叶存玮看他上钩，喜不自胜，忙把九连环递过去。叶存瑾拿在手里学着叶存玮的样子摆弄了半天，因为太投入都没注意到叶存玮借机搬着绣墩已经坐到他身边了。

他微皱着眉抿着嘴跟手里的九连环较劲，一旁叶存玮笑吟吟只盯着他的脸跟手瞧，而没注意到一旁的杨大雅也静静盯着他看。好一会儿叶存瑾因不得其法，死活拆不下一个环，气得把九连环扔给叶存玮，苍白的脸蛋都染上薄红：“什么鬼东西，不好玩。”

见他又开始耍脾气，杨大雅正要上前安抚，叶存玮已经忙倾身过去，笑得亲热道：“弟弟别着急，这个九连环玩着是要讲点诀窍的。你这么聪明，我把诀窍告诉你，必然一下就学会了。”他趁机直接拉过叶存瑾的手，把九连环再递到他手上。一边说着诀窍，一边指引着他继续拆环。在他的指点下，叶存瑾一连解下了三个环，当即脸色舒缓多了。叶存玮见状，更是对叶存瑾大肆恭维，甚至趁机搂了一次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