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者,主生也,草木葳蕤,花香氤氲,向阳而出,连绵不绝,生生不息。”
“故若要斩木,需聚金为刃,封于阴避之处,凿其根,断其枝,以绝生机。”
慕千影试图站起来,更大的压迫力自背后而来,沉似万钧,直将她死死扣在地上不得起身。
钟逸尘似乎在叫她的名字。
慕千影眨了眨眼,然而塔内上方不见天日,只有一片压抑至极的黑暗,只她四周符咒跃动,牵起一张密不透风的法术捕网。
这张网紧紧贴着她的皮肤,灵力蛮横无情,将她的清气吸附绞杀。
慕千影露出痛苦的神情,藤蔓自她身下一丛丛生长,朝着四面冲撞,企图将这张网撞开,却在接触到网面的同时猝然断裂,宛如枯木易折。
金灵浮光,均匀地散于网身。
隐在塔身上的符文形态各异,笔触流畅,宛如一双双冷酷无情的眼睛,见证她的消亡。
便可知绘制之人存了怎样坚定的决心,定要她亡命于此。
这是一个专程要她命的杀阵。
慕千影心里生出一股戾气。
她自有灵智以来,未存半分害人之心,纵知生死劫难历,却也从不畏死。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道生死劫,竟然应在她曾经全心信赖的宁望尘身上!
她更不会想到,三百年前一道阵法锁了她的灵力,剜了她的灵骨,而三百年后,这阵法竟被那人修缮填补,添了克制她的金之灵,再次用来取她性命!
“宁望尘……”
慕千影捏紧了拳头,在巨大的痛楚中萌生出无边的迷茫和仇恨: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无人回应。
宁望尘自不会亲自守在这里。
他是高高在上的仙君,是蓬莱仙宗的支柱,是人人怀念敬仰的人皇。
而她慕千影,只不过是个失去了灵骨的小小灵仙。
纵使能在人界中靠着灵力所向披靡,在这仙君设下的阵法中,不还是毫无还手之力?
心口因清气的残缺而再一次巨痛起来。混合着失去灵骨的记忆,几乎要将她的神志几乎全都湮灭。
慕千影咬紧了牙关。
凭什么?
这三界就是这样回报她的付出?
这镇妖塔借着她的灵骨庇佑人族,最后还要成为她的埋骨之地?
仇恨和怨气一发而不可收拾。
慕千影的瞳孔中央浮出碧绿的光,让她的脸染了几分鬼魅之色。
阵法察觉到她的异动,光亮骤然加强,塔身上的符文也随之增加的闪烁的频率,鲜红咒文染着金光,剑光缭乱,是宁望尘的剑意。
慕千影双臂缠上藤蔓,藤身带刺,划破她的衣衫,带出一串血珠,落入地下后又萌发出更多藤蔓,攀附、生长、逐渐膨胀。
这藤蔓给了她力量,灵仙拼死一搏时爆发的接近于天地本源的力量短暂地遏制了阵法的束缚。
慕千影终于得到了爬起来的力气。
她站在阵法中央,衣衫被划破,皮肤上一道道的血痕。
藤蔓染了血,颜色瞬间变得翠绿鲜艳,丝丝血痕酝酿其中,机盎然,反倒带着死亡般的凄厉决绝,透过法术密织的细网,一簇簇朝着塔身符文而去。
以生机为代价破阵,便是能撕破这阵法,自身也难以转圜了。
木灵和金灵两相抗衡。金灵天然更优,木灵却带着不要命的狠意,竟暂时拼出了一个平衡来。
藤蔓目的鲜明,一部分撞向塔身符文,一部分直直朝塔顶而去。
在那里,灵骨以盒状法器封存,悬浮在半空。因为感应到了慕千影的情绪而轻微抖动。
满塔符文不停地闪烁晃动。
塔底似有动静。
充满阴郁怨恨的气息被触发,仿佛有什么隐藏在镇妖塔下的庞然大物被唤醒。
如同蛰伏在地底的巨兽,一直在等待一个出逃的机会,而今终于得偿所愿。
鬼气混合着煞气,自塔底高台下蔓延冲击不休。
“慕千影!”
见藤蔓冲天而来,煞气与杀意格外明晰。钟逸尘的声音大了几分,企图唤回她的神志。
然而只是片刻功夫,便见地底煞气顺藤蔓而上,却并不朝着灵骨而去,反而将钟逸尘包裹其中。
他一下子被灌了满口满眼的煞气,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视线受阻,与外界隔绝。
“你要害死钟逸尘吗?”
煞气凝聚出一个半虚半真的实体。
慕千影猛然一怔。
这人,这声音,这熟悉的气息……
“宁望尘?!”
认出他的一瞬间,慕千影已经顾不得去想宁望尘怎么会变成一股煞气封印在地下。
她双手反握住长满倒刺的藤蔓,任由鲜血淋漓而下,藤蔓在血的催化下幻化成两柄细长短箭。
绿意带着浓重的血气,直直朝着宁望尘而去。
双剑砍下,宁望尘化做雾气散开,而后又在她身后凝聚成人形。
“我只是被他抛弃的情绪而已。”
宁望尘如是说道。
“再不收手,你就要害死钟逸尘了。”
慕千影根本顾不得什么钟逸尘。
她只知道就是面前这个人,挖走她的灵骨,将她封印了三百年,此刻又设下金系阵法,只为将她困死在这里。
杀了他。
慕千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而后这声音一传十十传百,竟蔓延至和煞气共生的灵魂身上。
似千言万句,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钟家将我们封印在这阵法之下,只为养护这道阵法,凭什么?凭什么?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
煞气恍若不闻,他自称是被宁望尘抛弃的情绪,然而眉眼神态,无一不是和宁望尘如出一辙的模样。
包括那副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姿态。
“圣物离塔,妖族侵袭,人界大乱。”
“舍小家而为大家,此乃大义。”
慕千影又是两剑砍来,困住她的阵法反倒越发势弱起来:
“什么是大义!你该死!”
灵骨再次颤动起来,又朝她的位置靠近了几分,几乎要挣脱法器而出,却始终被阵法和煞气挡在慕千影的藤蔓够不到的地方。
然而这酷似宁望尘的煞气却并不能被她轻易除去。
反倒随着阵法的松动而更加强悍,一层层将钟逸尘和众多鬼魂围困起来。
慕千影自觉体力已不支。
她仰头看向灵骨。
“宁望尘”意识到她的动作,骤然化作大片煞气,铺天盖地朝她压下。
塔身的符文、塔底的阵法,悉数朝着慕千影重压而下。
然而慕千影已经凝聚周身灵力到双剑之上,两剑合做一股,化做一道不可阻挡的灵力,全然放弃了对自身的保护,以破竹之势朝着灵骨而去。
煞气和符文在半空中分做两股,一股击向慕千影,一股紧跟着慕千影的灵力而上。
慕千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法术击中,一口鲜血呕出,单膝跪在了地上。
然而她的灵力已经突破阵法和煞气的重重阻碍,触碰到了承装灵骨的法器。
“阵法破,圣物失,则以生魂献祭,筑基仙身压阵。”
冷冰冰的声音仿佛一台没有情感的机器,只是一句话,轻易便决定了这里所有的生魂和钟逸尘的生死。
话音落,满地符文和金线拔地而起,成合围绞杀之势,将尖叫逃窜的生魂一一束缚。
在无数生魂中央,钟逸尘识海被控,神志全无。
仙门弟子,自小苦修,练得仙体,习得无上仙法……到底,也只是一枚随时可以用来祭阵的旗子。
宁望尘的道里,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又在何处呢?
“我是因为你而出现的,他们也是因为你才会死的。”
“灵骨和他们的命,你选谁?”
慕千影的动作顿住了。
她仰头看去。
等待审判的钟逸尘和一群无辜生魂从来都没有选择权;
在他们旁边,自己的灵骨仿佛触手可及,只要用灵力敲碎法器,便可取回灵骨……
她却怎么都下不去手。
为什么?
慕千影为自己的犹豫而生出疑虑。
灵力耗尽,没了灵骨,她就会死在这里,这些生魂,还有钟逸尘,他们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还在犹豫什么?
塔外厮杀声又响起。
人族似乎并未落败。
她忽然想到杨素莹曾经无意提到的,她的父母死于封印镇妖塔前。
那这些生魂里,是否就有她父母的?
她那些垂眸间不经意流露的情绪,是否是在等待?是否在因父母生魂封印于此的痛苦而痛苦?
钟逸尘又真的该死吗?
慕千影快要被这些思绪压的喘不过气,她的背又低了些许。
阵法符文一道道压在她身上,让她直不起身,也没有力气去敲碎法器。
难道就这样了吗?
她死在这里,其他人便都会好好的。
“师兄!”
郑微宁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她抱着错金剑,在见到钟逸尘的一瞬间便大惊失色,挥剑砍向束缚着钟逸尘的阵法和煞气。
错金剑飞出,顺着她的力道将煞气齐齐劈成了两半。
这原本是蓬莱仙宗法器的剑,来自于一个金系灵仙的骨头。
金灵锋利,可斩万物,亦可断木。
错金剑将煞气齐齐劈开,连同煞气前的盒状法器。
半块弯月似的莹白色骨头因此显露。
错金剑却并未回到郑微宁手中,而是无主自动,朝着阵法中心的慕千影而去。
灵力溃散,兼之五行相克,她毫无自保之力,被错金剑击中,倒在了地上。
“师兄!师兄你没事吧!”
郑微宁急急将钟逸尘扶住。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慕千影,面上情绪几经变化,最后还是说了句:
“这样最好,所有人都会好。”
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竟也真因此而有了底气:
“所有人都会好!”
鼻尖是浓浓的血腥气。
慕千影恍惚间,又好像回到了三百年前,清铃声声,符纸纷飞,她满身鲜血,命在旦夕。
宁望尘和钟桓说:
“人族会好。”
作者有话要说:短暂的生气,明天会好(信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