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整个屋子都要被藤蔓覆盖满了,谢谕清索性不再阻拦,而是认真看着慕千影转圈的身影,又时不时在她转到自己身侧时递了一块新的糕点给她:
“再吃点补补。”
“你说得对。”
慕千影欣然接受了。
就这样一个投喂一个吃,一盘柚子糖糕逐渐见了底,慕千影终于摆好了自认为的完美的藤蔓阵法。
谢谕清从一来一回的投喂中获得了一些微妙的满足感,此刻慕千影停止布阵,他的心里反倒浮现了几分失落。
于是他前后左右看了看,终于找到了一些缺口:
“若是妖怪从上方闯入呢?”
慕千影抬头观察了一下看起来不太牢固的屋顶:
“你说得对。”
她跃到了房梁上,藤蔓灵活似手臂,在房顶上蔓延铺展,清气浮动,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生长的清新气息。
谢谕清仰头看了看,遗憾地发现慕千影跳得太高了,他坐在下面,根本无法将糖糕喂给她。
慕千影从房梁中间探出头,头发被自己的藤蔓挂到,一缕发丝在脸侧晃来晃去,脸上也不知何时蹭到了灰。
她左右看了一圈,才朝谢谕清招了招手:
“谢谕清!现在怎么样?”
谢谕清站起身将盘子放下,也学着慕千影的样子左右扫视了一遍。
然后他露出个温柔的笑:
“很好。”
他仰头看着她,恍惚间觉得她远在天边,似乎随时可以离开。
于是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对她说:
“你快下来。”
慕千影一跃而下。
她叉着腰站在藤蔓之外,看着谢谕清长身玉立,被层层叠叠的藤蔓包围着,仿佛是巢穴里的雏鸟。
有顽皮的藤蔓悄悄从角落里伸出,勾住谢谕清的衣摆,又越过他去够桌子上的糖糕。
慕千影得逞一般笑了起来。
谢谕清莫名觉得有些不爽。
他从藤蔓缠绕中朝慕千影伸出手,面色沉静如水:
“你过来。”
慕千影毫无防备,伸手握住他的一瞬间,忽然感觉到手腕一股大力袭来——
层层藤蔓倏忽跃起,反应极快地将谢谕清手臂牢牢缠住,同时也将她的上半身稳住。
谢谕清微微发力,动了动手臂。
拉不动。
他挑眉,隔着一臂距离,似笑非笑地看着慕千影:
“原来你种下这么多藤蔓,是为了捆我。”
他故意摇了摇头:
“确实很有远见,妖鬼来袭,我毫无躲闪能力,连符纸都拿不出来,只能靠你相救。”
谢谕清的目光从桌子上的糖糕滑到慕千影脸上:
“绕了这么大一圈,若不是为了柚子糖糕,难不成,是为了我?”
“不不不……”
慕千影急忙踩着满地藤蔓过去,手脚并用帮他解开缠绕的藤蔓。
谢谕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和藤蔓“斗争”。
半晌,忽然问了句: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呢?你并不欠我的。”
慕千影回答地干脆利落:
“因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啊。”
“朋友?”
谢谕清将这两个字在心里细细品味了一遍,嘴角勾起个淡淡的笑容:
“你对朋友的定义,还真是广泛。”
他抖落袖子上留下的叶子,任由那片离开藤蔓后就变得发黄卷曲的残叶落到地上,而后坐回原处,又捧起了看了一半的卷宗。
“那就靠你保护了,好朋友。”
慕千影三两步凑到他身边,蹲着看他的脸,花猫一样的脸上,两只黑水银般的眸子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谢谕清,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当朋友?”
当然不想。
谢谕清在心里一嗤。
然而他面色平静,毫无破绽:
“怎么会?能有明昭皇后作朋友,我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族,何德何能啊。”
慕千影的脸“唰”地一下拉得老长。
傻子花猫变成了幽怨花猫。
谢谕清在心里啧啧称奇。
他故意说道:
“明昭皇后这个封号不好。昭昭日明,普照大地,是荣耀也是枷锁。再者说,天上的太阳可不会整日闹着要吃糖糕。”
“依我看……定了这个封号的人,也不怎么了解你。”
又或者……这个人,其实是我吗?
谢谕清心想。
他像个饮鸩止渴的人,嫉妒心不住作祟,嫉妒他们相伴的那些年,却害怕自己是罪魁祸首,次次避而不谈,又盼着从慕千影这里得到和宁望尘截然不同的评价,从而证明自己对她的特别。
矛盾,怯懦,却又忍不住试探。
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慕千影的眼睛又一下子睁大了:
“这是太阳的事儿吗?”
她打不着罪魁祸首,只能逮着机会便骂上两句泄愤:
“宁望尘干的是人事儿吗?”
“他怎么能挖了我的灵骨,还自顾自说是我前夫呢?”
话本子里的台词恰到好处地蹦了出来,她叉着腰义正辞严:
“这不是败坏我的名声吗?”
她凑上去,手却悄悄去够谢谕清左手边的糖糕:
“所以还是你最好。”
谢谕清被她逗笑。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在慕千影脸上一蹭,动作轻柔如同羽毛划过,将她脸上沾着的灰擦净,音色温柔,如同情人间的低喃:
“你知道就好。”
慕千影够糖糕的手顿住了。
脸上温热的触感一闪而过,却让她莫名觉得心里痒痒。
她琢磨不透这份飘忽不定的心情,决定再尝试一遍。
于是慕千影拉过谢谕清的手,又在自己脸上蹭了蹭。
或许是用力太大,反而没了那份感觉。
慕千影又用脸轻轻贴了贴他的手背。
还是不太一样。
她失望地放下谢谕清的手。
这回换谢谕清愣住了。
朦朦胧胧的烛火映照下,他的耳畔似有红晕悄然浮现。
便是这片刻功夫,冷风忽起,吹灭了一室烛火。
然而鬼哭妖嚎之声涌入的一瞬间,原本乖巧蛰伏在地上和横梁上的藤蔓骤然竖起,像一个巨大的笼子,将慕千影和谢谕清二人包裹其中。
温润轻柔的清气变得凌厉果绝,将一众邪祟挡在外头。
一丛烛火灭而又起,黑气无视层层叠叠的藤蔓屏障,竟然直直闯到谢谕清面前,眼看就要直取他命门。
慕千影顿时松开了谢谕清的手。
一道华光划破黑暗,长剑势如破竹,慕千影手起剑落,将那黑气斩做两半。
“咣当”一下,手腕砸到了桌案上,谢谕清顿时反应过来:
“小心!”
却见那黑气“桀桀”一笑,分明是个苍老妇人的声音,竟借着慕千影的藤蔓攀附而上,两段合作一段,黑气前断成利爪状,再次朝着谢谕清攻击而来。
慕千影一脚踢翻了案卷,拉起谢谕清就朝屋外跑去。
“这个东西有古怪,它不怕我的灵力,甚至和我的灵力融为一体。”
慕千影语气森冷:
“简直……就好像是我自己一样。”
虚虚掩着的房门居然怎么都打不开了。
指挥使屋内如此大的动静,整个鉴妖司竟无人察觉。
谢谕清抽出符纸:
“怎么帮你?”
慕千影屏气凝神,骤然一剑劈下,房门应声倒地。
而后她果断将谢谕清推了出去,自己挡在他前面,迎面对上了那股黑气。
灵力逸散的一瞬间,竟然和半空中那黑气合并了。
清气瞬间变得污浊不堪。
慕千影怔然,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这好像是……
灵骨的气息。
除了她的灵骨,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和她的灵力一脉相承,互相融合呢?
可是这不妖不鬼的黑气并不是灵骨。
倒像是借着她的灵骨滋养出来的东西。
谢谕清发现慕千影忽然不动了。
那黑气来势汹汹直冲她而来,眼看就要将她包裹其中。
谢谕清顿觉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了上去,一把将慕千影揽在怀里,背后毫无防备地暴露在黑气攻击范围之内。
淡淡墨香将她包裹。
那是谢谕清连续多日翻阅卷宗沾染上的。
并不是她喜欢的新生的植物的味道,竟然也难得的好闻。
她抬起头,只能看见谢谕清长而幽深的眸子,里面的情绪纵使她读不完全,也能看出那份呼之欲出的担忧。
他总是很担心自己,哪怕知道自己并不会轻易死掉。
慕千影心想。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了。”
黑气不知怎的,竟在碰到谢谕清的一瞬间,逃窜不见了。
谢谕清缓缓松开了揽住她的手,他眼里的担忧顷刻间变成了愤怒:
“你怎么回事?你当真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吗?”
他从来没用这种愤怒的语气和人说过话,几乎算的上是怒不可遏:
“这人界算什么?我又算什么?都是些自私自利、懦弱胆小的生命罢了。我还以为经过了那次梦境,你就该知道,什么守护、大义,就算是宁望尘自己在这儿,都比不上你的性命重要!”
慕千影望着他,她莫名说了句:
“虽然是相似的灵魂,但你真的和宁望尘不太一样。”
看着她的眼睛,谢谕清如同被人凭空浇了一盆冷水下来。
她说什么?
凉意丝丝渗入他的心里,直叫谢谕清整颗心都缓缓沉了下去。
相似的灵魂……
是什么意思?
他没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直到慕千影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谢谕清,你不要害怕,我总觉得,你不是他。”
她看起来很是苦恼:
“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