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广袤无垠的天空之下，刮起一阵凉风。
“娘娘很在意沈家那个小姑娘？”何文拢着胡须，站在李兰珠的身侧，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何出此言？”李兰珠不答反问。她的拇指跟食指合起，轻轻捻着手串的珠子。
“若是不在意的人，娘娘不会多看一眼。方才您状似无意瞥了她几眼，已经说明了一切。”何文盯着李兰珠的侧颜，放缓了语调，“更重要的是，她长得有几分像那位。”
李兰珠手上的动作一顿，语气平静：“你倒是会揣测哀家的心思。”
“臣只是好奇，她是否会步淑妃娘娘的后尘？”
“何文，你不要多管闲事。”李兰珠的手指一松，手串径直砸向地面，珠子散开滚得七零八落。她扬起下巴，云淡风轻地说道：“别忘了，你还有什么把柄落在哀家手里。”
“哎呀呀，太后娘娘的记性果然比我这个糟老头子好。那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您还记着仇。”何文露出和善的笑容，附身一颗颗拾起圆润的珠子，“当年李家满门抄斩，臣只是选择明哲保身，可没有落井下石。”
“哀家当然知道，不然你的坟头草，此时也该有三丈高了。”
“娘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年的那些老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如今也只剩下朱老头和我这个家伙。臣瞧着如今的局势，朱老头应当活不长久。要是臣也没了，您这些年的委屈都跟谁说去？”
李兰珠皱起眉头：“满嘴花言巧语。”
何文振振有词：“臣乃能言善辩。”
李兰珠不欲跟他费这口舌功夫，她抬起胳膊，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何文见好就收，俯身行礼告退。
何文揣着手，慢悠悠地拐了个弯。待确认自己彻底离开李兰珠的视线，他才改变路线，随即朝着反方向走去。远处的竹林晃动着一个身影，正是等候多时的何芸。
“父亲。”何芸垂着眼眸，缓缓说道，“宫中嫔妃的脾性，女儿已知晓一二。这段时日并未发生异样，除了……”
“沈玥。”何文接下后半句，“她是个变数。为父方才试探了一下，太后似乎有意护着她，剩下的得看圣上的想法。”
何芸的双眸闪动，咬了咬嘴唇：“可是女儿无能，都没能见着圣上几面。”
“无妨。”何文面色平静。
何芸面露不解，秀眉微蹙道：“女儿愚笨，还请父亲指点。”
何文抬起头，眼前犹带黄叶的枝干，直刺高而远的天空。天边涌来一阵大风，穿过九重宫阙，迎面吹向遥远的边疆。
他说：“这皇宫里该变天了，你先不要轻举妄动。”
“可是……”何芸的眉头皱得更紧，眼里掠过一丝迟疑。她咬了咬唇，低头道：“女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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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玥神色恍惚地走在宫道上，脑袋里一直想着朱珞茵方才说的话。
她长得像淑妃。
如此想来，沈玥忽然明白了太后有时莫名的态度。难怪太后会将淑妃生前的钗子给自己，原来是在自己的身上看见了故人的影子。
她的心里泛着一股道不明的情绪。先前不知道也罢，如今知道了这事，大脑便忍不住去想，曾经太后表露出来的关心和帮助，究竟是有几分源自淑妃，几分源自她沈玥呢？陛下又是怎么想的呢？
这些念头搅作一团，如同纺车缠乱的丝线，越转越乱。她只顾低着头朝前走，没心思看路，直直地撞上一个胸膛。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沈玥抬起头，看见裴昀背手立在丽景轩的门前。她不由得有些惊讶：“陛下，您怎么在这？”
按理来说，陛下此时应该在处理赵朗和朱弘毅才对。
“事情一时半会儿还拍不了板，明日早朝还有一番折腾，才能做最后的定夺。朕瞧着今日没有其他的事，便过来看看你。”裴昀挑了挑眉，眼里带着几分戏谑，“怎么，不欢迎？”
“自然是欢迎。”沈玥看着裴昀的脸，心里头笼罩着的那朵乌云顿时散了许多。她侧身为裴昀让出路来，嘴角不由得扬起一抹笑意：“外头风大，进去说吧。”
裴昀没有直接走，而是拉起沈玥的手，一同跨过门槛。不同先前在宴席上的那般严肃，此时的他看着倒像是刚打了胜仗的小孩，眼里泛着神采。
沈玥望着这样的他，嘴唇先大脑一步，问出了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陛下，您看我是不是长得很像淑妃娘娘？”
她这话问得仓促，竟忘了自称。不过裴昀并没有在意，他皱着眉头，仿佛听到完全无法理解的言论：“你说什么……像谁？朕的母妃？”
“你是你，她是她，完全是两个人。”裴昀这般说道，脑袋里不知是联想到了什么，脸上突然浮现出古怪的神情。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试探着问道：“你该不会以为，朕当初选你入宫，是在把你当替身吧？”
沈玥没有说话。她确实有这么想过。
“唉，朕这可是比窦娥还冤。”裴昀读懂她的神情，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他抿紧双唇，瞧着竟有些委屈：“秀女都长得差不多，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那时朕看你眼熟，想起曾在水中捞你上岸，于是便选了你。更何况你也喜欢吃甜点，朕喜欢听你讲宫外的事情……”
自从那场雷雨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裴昀再也没在沈玥面前端着，话痨的性格逐渐展露出来。这时情绪激动起来，便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你笑起来很好看，有时会说一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时而莽撞，时而小心翼翼，朕都觉得很可爱……”
“好了，陛下。我信，我信。”沈玥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的面颊泛起薄红，顾不得什么礼法，直接踮起脚尖，伸手去捂裴昀的嘴巴。
“唔，所以……朕没有把你当成母妃。”裴昀睁大眼睛望着沈玥，嘴里还在喋喋不休。他的嘴唇一开一合，随着声音发出振动，弄得沈玥掌心发痒。
“嗯，我知道了。”沈玥感受到掌心覆盖的温热，仿佛被烈火灼烧般，烫得抽回了手。她偏过头，没敢去看裴昀的眼睛。原本怅然若失的心情，顷刻间烟消云散。
裴昀张开双臂，扶正沈玥的肩膀，面对面盯着她，仿佛要在她的脸上盯出个窟窿：“硬要说的话，你的眉眼有些像母妃。但你就是你，无须成为任何人。”
沈玥清楚地看见，在裴昀那双深黑色的双眸里，映着自己的倒影。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站在这发什么呆，我们进去吧。”裴昀的手落在沈玥的头顶，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随后转身朝屋内走去。
“嗯。”沈玥仰起头，望着裴昀的背影。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笑意。
裴昀在正堂坐下，看见桌面上摆着的桂花糕，正是他昨日让御膳房送来的新制糕点。他的食指轻叩碟子的边沿，问道:“怎的还剩这么多，莫非不合口味？”
“特意留下的，陛下再晚来半天可就没了。”沈玥抿着唇笑着，右手胳膊抬起，手指一伸，作势要把碟子端走。
“哎，等等！”裴昀按住她的手腕，取了一块桂花糕。他望着沈玥，又瞟了一眼手中的糕点，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本来就是给我留的，收起来作甚？”
“陛下可不要自作多情。”
“是吗？既然不是留给朕的……”裴昀脸上的笑容加深，手转了个方向，停在了沈玥的嘴边。他说:“那朕看着你吃。”
沈玥不由得怔住。她看着裴昀上扬的嘴角，知道这又是在捉弄自己。一股莫名的胜负欲涌上心头，她一口咬下抵在唇前的桂花糕，故意用牙齿磕着裴昀的手指。
裴昀以闪电般的速度收回了手，被口水呛了一下，开始疯狂地咳嗽起来。他的脸颊胀得通红，边咳边拍打自己的胸脯。
沈玥自觉略胜一筹，笑着说道:“陛下莫急，先喝口茶水缓缓。”
裴昀吃了瘪，面上泛着的红色还未褪下，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他瞟了沈玥几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双眸顿时黯淡了几分。
他抬起手，一杯茶水下肚，表情恢复如常，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听闻你入宫前曾有个未婚夫。”
沈玥面色一僵，嘴角没了笑意。她的手轻轻揪着衣角，回道:“确有此事。”
“那人是赵朗。”裴昀的语气很平静，这样反倒令沈玥有些不安。
她的手掌攥得更紧，连呼吸都变得缓慢。低垂的睫毛轻轻扇动，她问:“我选秀前已跟赵朗解了婚姻，陛下为何突然谈起这事？”
“上次你提及赵朗的名字，听着不像是陌生人。朕出于好奇，便去翻看了秀女的记录册。不过，朕还通过另外的渠道了解到一些你们的纠葛。”
裴昀望向沈玥，原本绷着的脸逐渐松开，浮现出调皮的神情。他眨了眨眼，打趣般说道:“你曾经受了些委屈，要不要朕帮你出口恶气？”
“不必。”
沈玥瞧见他变换的神情，意识到他刚刚在装严肃吓自己。陛下别的未必擅长，装腔作势可真是有一套。
她松了口气，心中涌现出莫名的安定，失笑道:“多谢陛下好意。这事我先前早已做下了断，无须再劳烦陛下。更何况我跟赵朗已经毫无干系，如今只是两个陌路人罢了。”
“既然是你自己做下的决定，朕便依照你的想法。只是……”裴昀顿了顿，却没有接着往下说。
“只是什么？”
“只是……赵朗他想见你。”
沈玥有些诧异：“他要见我，为什么？”
裴昀摇了摇头：“朕也不知道。你若是答应，明日朕可以带你过去。”
沈玥垂着双眸，沉思良久，开口道：“好啊，那便去见见。”
她倒要看看，赵朗会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