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的双眼亮了一瞬，却又很快恢复平静，随即移开视线，刻意偏过头不看这碟糕点。

沈玥分明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片刻的渴望。她将碟子轻轻朝前推了推，嘴角含笑道：“嫔妾觉着这糕点软糯可口，也不知合不合陛下的口味。”

裴昀闻言抿了抿唇，流畅的下颌线随着关节紧绷，喉结上下滚动。他低头理着袖口，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目光在沈玥的脸上游移了几圈，这才缓缓伸出手，有些勉为其难地说道：“那朕就尝尝吧。”

沈玥端详着他的神色，只见他咬了口糕点，微眯着眼含在口中，细嚼慢咽来回品味。

“还不错。”裴昀扬起下颚，微微点头。他的嘴角依然没什么变化，眼底却映着淡淡的笑意。

“陛下喜欢就好。”沈玥喜欢甜食，对烹饪亦是兴趣浓厚。一谈到吃的，她便滔滔不绝起来。

“宫中糕点精致有余，却少了些韵味。民间还有许多糕点做法独特，光是食材就别有生趣……”

沈玥忍不住细细说起自己入京以前，在街头吃过的各式各样的点心。这些甜食大多具有地方特色，不算是出名的糕点，因而在京城很难得见到。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期间不时瞥几眼陛下的神情。见他听得津津有味，不仅没有打断，还会仔细询问味道，便觉得自己算是遇见了知己。

她忍不住在感叹，没想到陛下对民间的风土人情竟这么感兴趣。正所谓民以食为天，陛下如此体察民情，关心百姓饮食状况，当真乃一代明君。

沈玥说得口干舌燥，这才恋恋不舍地止住话头，端过茶杯润了润嗓子。结果一低头才发现，眼前的碟子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见底。

她望着空荡荡的碟子，有些诧异地回想，自己原来准备的糕点只有这些吗？怎么没吃两口就没了？

真正的始作俑者裴昀，用明黄色的手帕慢条斯理擦了擦嘴。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淡，裴昀看了眼窗外，突然说道：“今日朕就在这里歇下了。”

沈玥一惊，猛地抬头望去。朦胧暧昧的光影落在裴昀的面颊，随着烛火摇曳光线半明半暗，让人看不明他的神情。

沈玥不自觉地抓紧木椅的扶手，站起身低头深深行了一礼：“嫔妾来了葵水，今日怕是无法侍寝。”

“无妨。”裴昀语气淡淡。

这回答出乎意料，沈玥大脑一片空白，手足无措般说道：“那、那便听陛下的。”

裴昀大步走出门外，朝内院走去。沈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双脚好似拖着铁铸脚铐那般沉重。

她低着头走得极慢，脑内飞速运转着，嘴里开始没话找话：“陛下，你看这池塘的鱼儿，游得多快活啊。要不我们在这里看一会儿……”

她说到一半，才意识到现在天色已晚，根本就看不清池塘里的鱼。

裴昀盯着黑黢黢的池塘，又回过头望了眼沈玥稍显尴尬的神情，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用手背抵着嘴唇，轻轻咳嗽了一声，眼里满是促狭之意：“行吧，那便去看看罢。”

他走到池塘边的凉亭，抬手取了盏挂灯，朝沈玥招了招手。沈玥原本还愣在原地，这时才回过神，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她光顾着看裴昀，却没仔细看脚下的路。塘边的杂草挂住脚后跟，险些摔了一跤。好在裴昀及时扶住她：“你既然不会凫水，就该小心点，免得又跌落水中。”

沈玥心头浮现出一丝疑惑，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么知道嫔妾不会凫水？”

裴昀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那日太后贺寿宴……”

沈玥脑子掠过一丝思绪，突然明白了过来：“莫非当时是陛下，将我从水中救起？”

“你当时已经昏迷，不记得倒也正常。”裴昀松开扶住她肩膀的手，将头扭向一边，似乎不欲多言。

沈玥望着他的表情，转念一想，又觉得有几分奇怪。当时人群全聚在太后那边，按理说注意不到自己落水之事，除非亲自下水……

“陛下当时是想救太后娘娘吗？”沈玥忍不住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随即便是一阵后悔，暗道这可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可是想起太后娘娘曾经的叹息，她又忍不住问出了口。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朕本来救的就是你。”裴昀手中提着的挂灯一晃，忽闪忽闪地亮着光。

他偏过身子，看向沈玥，换了个话题：“你还要看鱼吗？”

沈玥望了望泛着灯光的水面：“不看了。”

裴昀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继续朝前走去。沈玥望着他的后背，感觉自入宫来的疑惑，忽然就通畅了许多。难怪陛下会在秀女之中选择自己，原来是先前见过一面，仍留有些许印象。

沈玥兀自想得出神，却将侍寝的事情尽数忘在脑后。待走到卧房跟前，她才惶惶然回过神。

裴昀屏退陪侍的宫人，亲自倒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推至沈玥的跟前。沈玥望着他淡然的面庞，实在猜不透他的用意。经过先前那番对话，沈玥隐约觉着，今日陛下前来的目的并不简单。

她捧起茶杯，小口啜饮。

裴昀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杯壁，不紧不慢地开口:“太后在私底下查过你。”

“太后娘娘……查我？”沈玥不由得瞪大双眼，险些被口中含着的茶水呛住。她的脑袋一时间嗡嗡作响，看来太后娘娘并不信任自己，恐怕暗中也怀疑过是否有诈。

“她在下很大一盘棋。你最好仔细掂量一下，作为她的棋子贸然上场会不会撞得粉身碎骨。”裴昀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氤氲的雾气遮挡住他的神情，若隐若现让人看不太真切。沈玥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陛下这是在敲打自己，不要靠向太后一党。看来先前太后找自己的事情，阴差阳错被误会成太后在笼络人心。看来白日里陛下看似对她头上的发钗不在意，实际上在心中暗自计较，估计以为太后想将她拉入麾下。

裴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玥的表情，缓缓开口道：“你不必紧张，朕只是想交代你一件事。”

沈玥抬起头，安静地看向她，等着下文。

“入选的嫔妃那边，你都去走一遭，把她们在你面前的言行举止给记录下来，尽数报给我。”

“陛下这是怀疑……入选的嫔妃有问题？”

“这个你不必多问，只管去做便可。”裴昀垂着双眸，含糊其辞。

沈玥猛然想起自己在皓月轩撞见的黑影和脚印，一时觉得疑点重重，莫非陛下所查之事跟此有关？

她暗自压下心头的疑虑，愈发觉得这宫中深不可测。从选她入宫，再到与太后争执，再到袒露落水相救，最后提出要求，一环扣着一环，估计都是陛下安排好的。

这里头陛下唯一算错的地方，便是她与太后的关系。沈玥垂下眼眸，再次发问:“那为何偏偏是嫔妾？”

“此次中选的秀女，都是太后早已安排好的。哪怕朕不选，她们也会成为嫔妃。”裴昀顿了顿，看向沈玥，“因此朕需要一个变数。”

“宫中嫔妃都关系着前朝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有你，完全处在权利漩涡以外。”

“这便是朕选中你的理由。”

沈玥仍有些不解，皇帝想要知道嫔妃的言行举止，大有无数宫女太监可供差遣，何至于煞费苦心安排这么一出。

她抿了抿唇，问道:“您身为九五之尊，一声令下便能千呼百应。何至于出此下策？”

“不，这样远远不够。”

裴昀忽然站起身来，伸手蒙住沈玥的眼睛。温热的掌心覆住眼皮，眼前一片漆黑。待面前恢复光亮时，桌上多了一盏烛台。

烛火摇曳，光芒映在他的脸上，泛起些许暖意。

“你看这影子的形状是什么？”裴昀问。

“是圆球。”沈玥答。

裴昀抬起左手再次遮住她的视线，右手轻轻牵着她的手，沿着桌子绕了半圈。炙热的温度贴着肌肤传来，沈玥的呼吸不由得有些急促。

“你睁开眼，再看这影子的形状是什么？”裴昀问。

“是茶壶。”沈玥答。

裴昀重新坐回位置上，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便是原因。”

同样的茶壶，在烛火的照射下投映出的影子，站在不同的角度来看既可是本身的茶壶形状，也可能形似圆球。

“长久处在同样的位置，便看不到其他角度的影子。而真相有时藏在偏僻刁钻的方向。”

沈玥摩挲着指尖，盯着跃动的火焰若有所思。良久，她回答道:“我明白了，陛下看不到的地方，嫔妾可以替您去看，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陛下查清想要的东西以后，便让我离开皇宫。”

“可以。”裴昀举起茶杯，轻轻碰了碰沈玥的杯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算作交易成立。

他搁下茶杯，瞟了眼窗外:“夜色已深，早些歇息罢。”

沈玥呼吸一滞。

“放心，你是被朕牵扯进来的，其实算不上真正的嫔妃。何况方才答应会放你自由身，朕什么也不会做。”裴昀猜出他心中所想，侧身往床上一倒，单手撑着脑袋望向沈玥。

沈玥产生片刻恍惚，觉着眼前这才是陛下的真性情。

心思缜密、沉着冷静的陛下，言笑晏晏、偶尔话痨的陛下，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她正准备吹灭桌面上的烛火，裴昀忽然道:“等等，还是亮着罢。”

沈玥动作一顿，心里有些纳闷。常人睡觉都会熄灯，也不知为何陛下独独喜欢亮着灯。她缓步行至床榻，掀开被褥一角，小心翼翼地躺下。两人挨得极近，就连呼吸起伏的震颤也听得一清二楚。

屏风外的烛火，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沈玥翻来覆去，实在是睡不着。床板随着动作摇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睡不着吗？”裴昀问道。

“嫔妾……不习惯亮着烛台睡觉。”沈玥小声回答。

裴昀默默起身，将桌上的烛台移得远些，中间拉开一道屏风，遮住对面的光线。这样屋内既有微弱的余光，又不至于太过亮堂。

他仍有些不放心地偏过头，盯着烛火沉思片刻，又抬手往上加了个灯罩，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回过身问道：“这样好些了吗？”

沈玥没想到陛下竟会做到此等程度，连忙回道：“可以了，可以了。”

裴昀这才回床躺下，合上双眼。沈玥本以为自己会紧张，隔着被褥传来的体温，却让她莫名感到安心。不知不觉间竟沉沉睡去，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