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起得很早，或者，是根本没有睡着。

昨夜綦少风的目光，在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放，那样不加掩饰的厌恶，原本轻松的心情,顿时跌落谷底。

我才知道，原来他讨厌我。

一早去了社里，结果大伙儿围成一团，不知道在说谁，嘁嘁喳喳。

做媒体的，平日里都自由散漫惯了，纪律和规定是有的，但基本形同虚设。我不喜欢凑热闹，只是耳畔里不时传来对话声。

“哟，瞧小伙子长得，”有人咂咂嘴，“真是一表人才啊。”

“我说，你讲话怎么跟买肉似的？一点水准都没有，哪像是文字工作者。哎，年轻人，你念大几了？在哪间大学？”

“要实习多久啊？”

我心里想，原来是实习生。

“小夏，”师傅转过身来，招招手，“你怎么来了也不声响。过来，这是社里新来的实习生，过来大家认识认识。”

七八个人闪出一道缝，那年轻人看到了我，有些惊喜：“嫂——”

我瞪着眼，连忙比了个砍头的手势，也幸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没人看到。

我走过去，煞有介事地伸出手：“你好，美食版摄影记者，夏梦。”

应晨昱大概有些懊恼自己刚刚的失言，但人很机灵，立刻有样学样：“你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应晨昱。”

师傅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昱，你就跟着小夏吧。”

我刚要反驳，小昱已经腼腆地应了下来：“谢谢主任。”丝毫不理我无声的抗议。

师傅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现在的实习生通常比较挑剔，习惯事先打听消息，喜欢跟着资历最老的人。小昱的性格大概是很合她胃口。

于是师傅笑得更开心了，又拍了一下应晨昱的胳膊：“坦白讲，咱们这儿好久都没见过你这样懂事的实习生了。刚刚，你说要扫地是不是？真是勤快，去吧。”

扫地？是没喊出口的“嫂子”吧。

“……”小昱的脸上像是挂了三条黑线，我瞅瞅他的表情，憋笑憋到几乎内伤。

我找了个空当，悄悄问应晨昱：“你怎么来《鼎言》实习了？”

他笑得人畜无害，“嫂子，哦不，”特意拉长了声调，“夏——姐——，这不快放假了么，我们学校有规定，每个假期都得出来实习。”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对了，你学什么专业的来着？”

小昱很是难为情地看我一眼，还是说了：“土木工程。”

“……”

中午带着小昱跟唐蜜吃饭，唐蜜这个人本来就有一点恣意，对方又比她小，说话越发随意，小昱哪里扛得住。

唐蜜大约是因为他一直都没怎么动筷子，于是开始教育他：“中午要多吃一点，你没听说过那句话么，‘早餐要吃好，午餐要吃饱，晚餐要吃少’，你现在还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吃得这么少呢，来来来，想吃什么，姐姐夹给你。”

小昱被糖糖突如其来的自来熟窘得耳朵都要烧起来了，礼貌使然，推却又不是，频频看向我。

唐蜜自顾自地给他布菜，继续数落着，唉，现在的小孩儿可真是，一个个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说着说着却偏了方向，“你这么个小鲜肉掉进《鼎言》，啧啧，可真是羊入虎口。”

这下好了，别说小昱，连我都被那句“小鲜肉”刺激到，一口水没咽好，呛得咳起来。

唐蜜奇怪地看我一眼，拍拍我的背，矛头又对准了我，“你也是，”颇有些不耐烦，“你自己都跟个孩子似的，也不知道你们主任怎么想的，把——啊啊你干什么，”我怕她再说出什么“小鲜肉”来，还没顺过气，赶紧先卷了烤五花肉塞进她嘴里，她下意识地嚼着，仍不忘含混不清地抱怨，“怎么能派给你带着啊。”

她咽下嘴中的食物，清清嗓子，又要开口，小昱的脸已经红得要爆表了，我赶紧又塞了生菜包五花肉给她，按着跳个不停地太阳穴：“你赶紧吃菜。”

这顿饭吃到尾声，唐蜜终于有些反应过来：“咦？这么多东西，你们为什么都没怎么吃？怎么都一个劲儿地塞给我了？”

我从来不知道糖糖还有这一面，为了封住她的口，小昱和我自发自觉地站到同一阵线，默契配合，一直都是“糖糖姐，你多吃点”和“你赶紧吃菜”，生怕她一停下又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词来。

如此推杯换盏地，我没吃什么东西，倒是累得够呛，懒得理她，翻了个白眼。

唐蜜抛给我一个“我懂”的眼神，呷了一口乌梅汁，终于挑了个比较正常的话题：“你跑到我们这里实习，学新闻的？”

小昱拿餐巾擦擦嘴，挺直脊梁：“不是，我是学土木工程的。”

“土木工程？”糖糖跟我之前的反应一样，被噎了一下，“哦，都有哪些课程？”

小昱非常有礼貌地回答：“我们这个专业里，目前有几个比较火的方向，比如工业与民用建筑、工程造价、道路与铁道工程、桥梁与隧道工程等等，哦对了，给排水工程也属于这个范畴。一般人会搞不明白土木工程和建筑学的区别，其实很简单，土木工程是结构设计，而建筑专业则侧重外观设计。”

唐蜜像是没有听明白，她求助地看看我。

小昱接着说，“哦对了，糖糖姐，你刚刚问我专业课程的设置，这其实要看个人追求的方向了。比如我，就还是想打好基础，主要集中在力学、结构设计和施工预算三个方面。”说起这个话题，小昱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眼里熠熠生辉，“像力学的话，就比如理论力学、材料力学、水力学等等，施工预算管理这方面，就得学施工组织、工程管理之类的，不过说起来，我还是最喜欢结构设计方面的课，有画法几何、房屋建筑学、地基工程、隧道工程、道路工程等等。”

“嗯，大概就是这样了。”小昱微微笑着，眯着眼睛，我突然觉得，其实他长得挺像一只狐狸。

唐蜜的眼神开始发飘，她转向我，感叹道：“咱们是真的老了，我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是中文么？”

我也才恍然大悟，小昱哪里是弱，他只不过是没使出自己的大招罢了，与朋友谈天时，这招最是厉害——自己说得尽兴，让他人说无可说。

小昱张张口，还要再补充，糖糖飘忽的眼神望过去，“我记得，你刚刚说什么？你学施工组织，对不对？”她舔舔嘴唇，似乎是不忍心，又仿佛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你学得再好，出来可能，也只是混个包工头，是不是？”我十分确定，唐蜜眼中的同情是真的。

“……”

我也十分确定，小昱的眼角跳了跳，他终于也像我一样按住太阳穴，败下阵来：“你赶紧吃菜！”

下午小昱便主动请缨，师傅于是派我们去西城侧拍。到了目的地，小昱看着匾额，笑了一下，直嘀咕着 ：“真是巧了，说不定能遇上。”

我戳戳他，开玩笑道：“遇上谁？心上人么？”

小昱急着否认：“当然不是！”又卖个关子，“其实这人吧，夏姐你也认识，我——还是先不说了。”

进去才惊讶，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偌大的庭院见不到什么人，门廊雕栏，山木掩映，静得能听到溪水流动的声音。坐落在这样的闹市区，却丝毫不在意是否有客上门，甚至是刻意地低调着，真正奢侈。

因为受到环境影响，我们整组人的声音都不自觉压得很低，唯恐惊动了什么。

在这样舒服的环境里，采访和拍摄都进行得很顺利，离开的时候，小昱眼前一亮：“来了！”

采访撰稿的同事看见我们遇到熟人，于是说：“你们聊吧，我们就先回去了，反正这条线不重要，小夏，你记得明天傍晚前交就行了。”

林拓南正从车上下来，看到我们，大步走过来：“你们来这儿拍？怎么不跟我讲一声？”

我愣了一下，问道：“跟你说？你是这间雅居的……”

林拓南倒也没说话，一把搂住应晨昱：“你小子，这条线是你提供给你们周刊的吧？”

我越来越糊涂了。

小昱连忙解释：“这地方的老板，是我们认识的一个人，今天主任问我有没有想到什么好去处时，我一时想起来，就带你们来了。”

“哦，”我点点头，“怪不得，这地方一看就不是我们周刊的风格。”

林拓南一笑：“小姑娘倒是识货，知道东城关家么？”

东城关家，东城关家，我飞速地检索着脑中的记忆，有点不确定，“有点模糊了，只记得十多年前吧，什么隐秘的关姓家族，排行第二的那个人……那件事登了报不算，新闻也滚动跟进，后续连着播报了很久，你是说那个关家么？”

小昱点点头，“对，夏姐，就是那个关家，”指指里面，“这地方的老板，就是他。”

呵，我说呢，这样的背景，这样的地方，也只有他们能联系得上了。

林拓南倒有些不在意，车钥匙套在手指上转着圈：“没事儿，你们该拍就拍，该访就访。”话音未了，他挑着眉，“欸，应晨昱，你一个男人，怎么好意思让女的扛这些东西？”

他指了指我背得一堆摄影器材，说着就伸手过来接，我甩开他的手：“我有手有脚，不用你帮忙。”

林拓南倒也不动气，只是笑：“哟，小姑娘还挺硬气。”

小昱这时打圆场：“南子哥，你知不知道，夏姐可酷了，今儿下午我本来看她又是背又是拎的，就说搭把手帮帮她，结果

她也是这么说的。我们那车里的采编大姐还笑呢，说夏姐就这性格，不输男儿。”

“性格？不输男儿？”林拓南左手插进口袋，笑嘻嘻地看着我，“这姑娘家啊，有时候得软一点儿，才会有人疼。”

我翻了个白眼，反正每回见到林拓南，他总是要找茬的。

“不过——晨昱，你叫她什么？夏——姐——？”

应晨昱有些无奈：“这是夏姐规定的。”

我没接话，林拓南突然凑过来，微微倾身，一张笑脸仍看得人牙痒痒：“哟？吵架了？”

我一愣，他噗嗤一声笑出来：“别纳闷了，你脸上全写着呢，藏不住。”

林拓南又看了我一眼，扬声说：“得，今天请你们俩吃好吃的，走吧！”说着伸手把我一直背着的包给拎走了，我甚至都没注意他是怎么拿到手的。

我追上去想抢过来，他攥得很牢，试了两下，没成功，也就作罢。小昱见状，也跟着抢走了我手上拎着的两只镜头包。

林拓南单手掂着那包，不忘调侃：“哟，我说，就这重量，你是打算练成女金刚么，”又回头，“别愣着啦，走吧，你要还觉得过意不去，那就算是我给这小子庆祝找到实习工作！”

终于还是上了他的车，我记着他先前的话呢，于是故意挖苦：“真骚包。”

可不，上回见到林拓南的时候，他的座驾还是运动版的卡宴，这才多久，又换成了Chopster，我撇撇嘴：“我知道你们那个说法，什么女人如跑车，开完一次换一辆。”

有一回，綦少风说带我出去，结果却是一堆男人打麻将，他自己不碰这些东西，跟别的人在露台讲着什么。我等得无聊，席间有个男人这样说过一句，也不知怎么，就一直记着了。

小昱却急着替林拓南辩解：“夏姐，南子哥可不是这种人。你就说这车吧，他喜欢卡宴，就一直开卡宴，自从我认识他起，就没见他换过别的牌子。”

林拓南本来一直没讲话，这时从后视镜看我一眼，突然开口：“你别听晨昱瞎扯，我哪有他说得那么怂。我喜欢的东西——”

我抢了他的话：“再喜欢的东西，就算一直一直喜欢着，说不定某一天，也就突然不喜欢了，不是吗？”

这话大概有些扫兴，车厢里的气氛顿时有些闷，半晌，林拓南才说：“也不是。”他轻笑了一下，声音有些低，“有时候，喜欢了，就是一辈子。”

小昱这时才敢出声：“就是就是，夏姐，你别这么消极啊。其实这事儿呢，就像我们学的力学，你想啊，一个作用力——”

林拓南和我终于也默契了一回，我们同时看向应晨昱，说：“不劳你解释了。”

愣了一下，我们俩大笑起来，小昱搔搔头，有些尴尬地跟着笑起来。

这一路堵得不行，好不容易才到了三环，我都替这车子叫屈——堵成这样，哪儿有用武之地啊。

林拓南倒有些可有可无：“急事儿的话，可以走应急道。”

我心里暗暗地腹诽了一句：子弟。

他带我们去的居然是一间专做蒙餐的餐厅，拉拉杂杂点了一桌子，自己倒不怎么吃，只是跟小敏东一句西一句地讲着话。

我本来就有些饿，没想到这里的菜居然很正宗，于是一直没停口，直到小敏惊呼：“夏姐，这都是你吃的啊！”

喝光最后一口奶茶，我满足地拍拍肚皮：“嗯，好吃。”看看眼前的餐盘，也有些吃惊，整整两份碳烤羊排，再加上酿皮、牛肉羹和奶茶，真见鬼，好像这辈子没吃过肉似的。

林拓南笑了笑，本来拿了餐巾，到半途却又甩给我：“快擦擦嘴吧，你小心吃成猪。”

我还击了一句：“我乐意。”

他耸耸肩，表示不跟我计较，叫来服务员签单走人。

本来就是，吃得饱饱，再睡一觉，心情就会好很多。这是万试万灵的妙招。

出了餐厅，我们也没直接回去，小昱像是很好奇有这样一间餐厅，嚷着想要在附近散步，我此时觉得有点吃撑了，正好当消食了。

其实倒也没什么可逛的，小昱问：“夏姐，你是特别爱吃蒙餐么？”

“没有，”我终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只是觉得好吃，刚刚又有点饿了。”

他指指路边：“这些东西，你都能吃么？”

我看过去，原来是麻辣烫烧烤之类的摊子，于是说：“吃啊，而且我还知道哪里有最好吃的街边麻辣烫。”

小昱没说话，身后传来一声笑：“你还真好养活。”

我还没还嘴，小昱也感叹着点点头：“真的，夏姐，你还真好养活。”

他搔搔后脑勺，说：“我本来觉得，我二姐已经算是很不挑剔的人了，她出门也会吃快餐，住快捷酒店，但路边摊……路边摊，她是绝对不会碰的。”

“你说晨蕊？”林拓南问。

“是啊，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夏姐这样的，才当真算是不挑剔。”

一阵清风袭来，裸露在外面的手臂有点凉意，其实我明白应晨昱的意思，綦少风也是如此。我们外出就餐的时候，来来回回也是那几个地方，不是钓鱼台山庄就是蓝韵，再不然，就是其他类似气氛情调大于实质的地方，我坐在他面前，一顿饭吃下来，人的精神绷得紧紧的，完全不知道吃到嘴里的是什么。

其实我喜欢的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一种随意的自在。

我心里想着有的没的，没留神另外两个人去了哪里，直到有人在身后懒洋洋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小昱像是还没有尽兴：“这才九点不到，南子哥，要不咱们先送夏姐回家？”

林拓南给他一个爆栗，那声音有点响，小昱疼得呲牙咧嘴，却也没再说什么。

于是我说：“走吧。”

林拓南回头看了看，说：“那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车开来。”

结果等他的功夫，我瞥到对街的宠物店，不知道为什么，都已经是晚上了，笼子仍放在外面，有一只小小的猫，正拍着粉红色的笼子。

我不由地走过去，小昱好脾气地跟在后面。

蹲下瞧仔细了，原来是一只苏格兰折耳猫，小小的一团。它的眼睛圆溜溜的，街旁的路灯是暖暖的黄色，映得那眼睛湿漉漉的，像两颗小葡萄。猫还很小，灰色的绒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我没有理小昱的警告，手指伸进笼子去逗它，结果它抱着我的食指，粉红色的小舌头轻轻地舔着，沙沙的，软软的，我有点想笑，又怕吓着它，就这么让它玩着。

过了好一会儿，小猫吮吸着，发觉不是什么好吃的，大约有些失望，费力地仰起头来看看我，才停下来。

我站起来，林拓南像是才过来，招招手，示意我们上车。

回去的路上，小昱问：“夏姐，你是不是挺喜欢刚才那猫？怎么不买回去养着？”

我摇摇头，嘴上却说：“你不是说担心不干净么？我怕医院怕得要死。”

总是留不住身边的人，如今我终归是怕了，哪怕，是一只猫的缘分。

林拓南哼笑一声：“你让她养猫？那猫岂不是得给她喂成猪！她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我从后视镜里狠狠地瞪了林拓南一眼，明明开着车窗，这车里仍到处都是烟味，也不知道他去邻街开个车过来抽了多少，害我又要吸二手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