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中的封蓉磨了磨后槽牙，有些恨铁不成钢，她掏出一个简陋的遥控开关，简陋到用来传导电流的铜丝都直接暴露在外。

封蓉不顾手上传来的被电击感，毅然决然地扯掉了左边第二根电线。顺应着磁场的呼唤，博盛路164号内一个电磁铁装置的电流被悄然切断，球形的废弃门把手，从失去磁性的铁件上掉落，顺着下方的弧形槽道一路滚落，咕咚咕咚的声音很快吸引了屋内二人的注意。

球形把手重重砸在木板的一头，另一头的铅坠则高高飞起，准确的落在收音机播放按钮的上方。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下来了”

封茂实和董诺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是不解的困惑。

“滋滋——嘶”

短暂而刺耳的电流声过后，3/4的中慢板舞曲响起，抒情优美的旋律从小小的机器里传出，循环回荡的音乐仿佛让人亲临了那座高大宽敞的舞厅，随着翩翩的人群一同起舞。

董诺与封茂实也慢慢地摸索到了窗前的桌案边上，“是收音机啊”，她指着收音机给封茂实看。

“之前本来还是坏的呢，被蓉蓉修了一通，突然就好了”，董诺弯下腰查看这台突然响起来的机器，封茂实心内疑惑妹妹什么时候会修收音机了？

“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啊”，董诺在交响乐的弦音与鼓点的包围中轻轻地感叹，好像很熟悉这种音乐。

封茂实眼神被她的声音引到她脸上，在窗外的星光与灯光下，董诺的眼睛散射出熠熠光辉。

“最近百乐舞厅那边好像很流行这种舞呢”，董诺侧过头来看他，“许多名人和他们的太太晚上不睡觉也要去跳舞”。

她敲了敲收音机的外壳，“但你知道吗？华尔兹啊，最开始其实是工商市民们跳的，很是被西方上流社会嫌弃了一段时间”

封茂实不懂她说的什么华尔兹，在他短暂的生涯中也完全没涉及过舞蹈。但他知道，在行家面前充数只会让自己显得更无知，于是封茂实选择了闭上嘴认真地倾听。

“不同于庄重安适的宫廷舞，华尔兹动作旋转的速度很快，男女之间靠得很近，肢体交缠密切，动作轻佻暧昧，也没有那么多的约束、技巧，很快就在年轻人中流行开来。”

“像种下去的种子一样，华尔兹慢慢生根发芽，从乐于接受新鲜事物的年轻人，到保守古板的老年人，从工商市民，到绅士小姐，圆舞曲与舞厅一起，开遍了天涯海角”。

“经过了100多年，才终于来到这片土地。”

“才能在今天晚上被我们听到。”

董诺对封茂实笑了笑，“不觉得很有缘分吗？”

她弯下腰，脱了凉鞋甩到一边，赤脚站在地面上，清浅的月光水一般浸没了她的脚。平日里素雅保守的董太太拆掉了自己的发簪与头绳，微卷的黑发倾泻下来，她笑着对封茂实说：“要来跳一曲吗”。

封茂实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月下的精灵，叫人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一切，答应的词语都已经在嘴边了。

“可是，我不会跳舞”，封茂实最终还是诚实地给出了这个有些令人泄气的回答。公主怎么能和一个泥腿子车夫跳舞呢？他甚至不懂什么是华尔兹。

“我可以教你啊。没有人天生就会跳舞的”，董诺笑着对着他伸出手，“你不过是比我晚学一点罢了，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学生的，只要你不踩我的脚就好”。

这是一句怎样的充满了迷惑性的话啊，最大限度地抹平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与差异，好像舞蹈的双方脱去了一切的社会地位，不再受外界干涉，发生在两人身上的仅仅是和谐友好的教学活动罢了。

封茂实眼中几度挣扎，他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

把手在裤子上干净的布料处蹭了蹭，封茂实终于和董诺牵上了手。

董诺微微一笑，拉过封茂实的身体，一点点摆正封茂实的姿势。

“华尔兹的灵魂是自然、舒适、随性、舒展，所以跟着我跳就可以了。我进你退，我退你进，我转的时候你也转，时刻注意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明白吗？”

封茂实紧张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明白还是没明白。

董诺将手轻轻搭上封茂实的臂膀，耳朵捕捉着音乐的节拍，“无所谓了，总之，跟上我的节奏”。

封茂实看着董诺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放轻松”，董诺捏了捏他的手臂肌肉。

封茂实鼻内充斥着董诺身上皂角的香味，放在董诺背上的手指也隐隐有着发丝的触感，他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

“一、二、三，一、二、三”

董诺左脚踏出一步，封茂实右脚猛地后退一大步，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情绪又一朝破功。

“不、不用退那么大一步的”，董诺憋着笑说。

“嗯、嗯”，封茂实红着脸乖乖听训。

“再来吧”，董诺温和地重新摆正二人的姿势。

前进、后退、侧行、滑步、旋转、旋转、还是旋转，封茂实几乎在不断的旋转中丧失了对空间的感知，他不知道，华尔兹最能在视觉上给人以享受的就是不断旋转时舞池里荡开的那一朵朵花瓣似的裙摆。

两具身体在彼此的牵动中渐渐熟悉了对方的步伐，混乱的步伐逐渐平稳，两分的舞步悄无声息地合而为一，又自然地融入到音乐的节拍中。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两人对手下肌肉的动向都了然于心，封茂实甚至有种和眼前的人心意相通的错觉，好像自己无论做出什么，对方都能给出最优雅得当的反应。

又一个3/4个节拍，封茂实拉住董诺，停住了她主导的脚步，转而抬起了自己的手。

董诺只犹豫了短短一瞬，眼中的惊异就被惊喜代替，她顺从地抓住了封茂实的手，在他升高了的手掌下轻巧地转了个圈。

分开的舞步重新匹配，音乐仍在循环，舞蹈却有些不同了，原本由董诺一人主导的动作中加入了封茂实的思想，步伐、旋转、律动变得更加融合默契，圆润自如。

钢琴清丽、提琴婉转、裙摆纷飞间，人与人的气息韵律逐渐合一，暗淡氤氲的月光中两人的面孔时隐时现，时而分离又时而合拢。伴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徐徐落下，董诺的身体也缓缓倾倒在封茂实的怀里。

他长久地注视着董诺那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辉的脸庞，手中的身躯的重量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同那些不该有的杂念一起，填满了整个心房。他不安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董诺一动不动地盯着封茂实的眼睛，仿佛能从千思万绪中看穿封茂实的内心。

不，不对，董诺心中隐隐明悟，与其说是看到了封茂实的内心，不如说是借着封茂实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心罢了。

她无奈的笑了笑：“还不放我起来吗？”

封茂实一惊，手下一个用力，董诺便借力一个轻巧地旋转站立起来。

“抱歉抱歉，刚刚一时出神了”，封茂实摸着后脑勺致歉。

董诺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在意。

窗外草丛里发出一声不满足的喟叹。不过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可能就会解释不清了，封蓉总算得偿所愿地从草丛中站起来，施施然走回家里。

“哥——，太太——，我回来了，电工说今天太晚了，他明天再来”，封蓉的大嗓门将家中的寂静一扫而空。

如坐针毡、心内有鬼的封茂实听到她回来，大松了一口气，“你回来就好，那我就先走了”。

他拿起帽子步履匆匆地冲了出去。

封蓉本来还想借着‘电工来时家里最好有个男人’的借口留一下他，可董诺也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怎么回事，封蓉纳闷，这两人刚刚不还如胶似漆的吗？怎么这就急着分开？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虽然身为月老，可法术和上岗培训毕竟不能让封蓉直接读懂人心。恋爱中男女的那些复杂心思又怎么可能完全为外人所掌控呢？

就像她看不穿回家的封茂实的想法，也猜不透静坐的董诺的心音。

“蓉蓉”，董诺朝着封蓉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先去楼上休息一会”。

“好的”，封蓉连忙从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翻出层层包裹着的蜡烛，给董诺点上后，目送着她上楼。

封蓉手脚麻利地收拾了自己布置的机关和它们留下来的痕迹，并且暗戳戳地将屋内的一些布置恢复原样，以防明天被眼尖心细的田妈发现。在窄窄的落地窗前，封蓉看到了那双被遗忘的粗跟凉鞋，她提起那双鞋，眉头皱了起来，太太刚才是赤脚在跳舞吗？

她的眼神略带担忧，飘去了楼上，初夏的夜里终归还是有些阴凉的，董诺的身体又不好，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封茂实啊封茂实，你真是个糊涂蛋。

封蓉心内埋怨着。

明天给董诺炖点驱寒的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