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专心演奏的孙语语身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难看的脸色,庄弄手撑下巴,眼神里是毫无掩饰的欣赏与喜悦。
演奏结束,孙语语挽了个漂亮的鼓花,定了最后一个鼓点。
她长舒口气,松开紧绷着的腕骨小臂活动两下,抬手欲擦拭脸上颈上的薄汗,眼皮下蓦地多了一包纸巾。
高晓适时的递出一包纸巾,孙语语看向他,高晓笑笑:“擦擦汗吧。”
“谢谢。”
她垂眸撕开包装,先擦拭一番汗水,又细细擦了擦手握住的鼓槌出汗的地方,看得出分外在意这对鼓棒。
孙语语察觉到某道不善的视线,抬眸,就对上了正对着自己脸已经气红了的黄杰鸣的脸。
……差点忘了这是比赛。
孙语语神情微顿,起身离开架子鼓,对黄杰鸣说:“你来吧?”
女孩是不大记仇的,更何况经过刚才一番激烈演奏的释放,她已经把刚才那点不愉快忘到九霄云外了,所以这句话单纯是提醒他开始表演。
她话说得淡然无波,黄杰鸣却不知被击中了哪根敏感脆弱的神经,觉得自己被挑衅了,突然暴喝说:“不可能!”
孙语语被他吓住,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在怒什么,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孙杰鸣眼底阴沉,青白的嘴唇抿紧,走上前来:“你演奏的,是什么曲?又学了几年?”
庄弄嗤笑一声,他最看不惯这种没实力还容易破心理防线的人,一副“老子考考你”的嘴脸,实际上自己也就是个半卦。
他走到孙语语身前,挡住他淬毒般的实现,皱眉说:“你还打不打。”
孙杰鸣是高三的学生,但他显然是知道庄弄这个全校几乎都拿他无可奈何的这个霸王存在的,他目光闪躲一刻,往后退半步,却对上台下一群打量和看笑话的目光。
他要是真的上去演奏了……丢了这样大的人……
孙杰鸣嘴角抽动,回头看孙语语:“我,问你话。”
孙语语显然也反应过来了,这人技不如人估摸在这耍无赖,到底是学长,她皱眉说:“不是什么曲,是我……家里人自己编奏的。学了有十几年了。”
闻言,高晓偏头看过来:“没断过?”
孙语语摇头:“没。”
高晓于是看回去,微笑着说:“这下还有问题吗?学长。”
孙杰鸣陷在自己给自己搭建而其又轰然崩塌的废墟中,难以缓过神来,他突然灵光一闪,那女生,或许带了外挂?
可在场的人都看见了,孙语语除了刚开始从自己外套里拿出的那对鼓槌,别无他物。
等等,鼓槌?!
孙杰鸣浑身一个激灵,看来总算识破那女生的把戏了,他目光死死盯着孙语语的手,很笃定:“你的鼓棒有问题。”
闻言,孙语语蹙眉,下意识把鼓棒往身后挪了挪。
孙杰鸣眼神一亮,这个小动作无疑是更加佐证了自己的想法,他上前一个箭步,碍于庄弄高瘦的身材堪堪停下,“你看见没?嗯?你们看见没?他的那对鼓棒果然有问题。”
庄弄目光有些欲言又止,他纠结半响,低声说:“你他妈疯了吧。”
那目光俨然是看智障的意味,孙杰鸣涨红了脸,终于清醒过来,明明刚刚还固执己见,但想了想,竟缓缓收回了手。
“不看就算了,你自己知道你做了什么就好。”
听他这话似乎是有“看破不说破,放你一马”的意思。高晓一直以来维持的虚伪老好人的样子也出现了裂缝,为他因底气不足找的“借口”而发笑。
今天他要是不心甘情愿地走出这个门,指不定元旦汇演那天会来多少人编排他们乐队包庇、划水、黑幕……
高晓眸底闪过一丝阴霾,他唇角微扬:“庄弄,让开,让他看。”
庄弄目光移过来,皱眉不解,脚步没动。
高晓说:“让他看。”说完他看向孙语语,以目光询问孙语语。
女孩发丝连着汗水微粘在脖颈,她冰雪聪明,自然也很快明白过来不能放这些不知所谓的流言出去,于是点点头。
庄弄于是让开,她上前一步,把那对鼓槌亮出来放在手心。
几人的目光都放在她手心上,那的确是一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木头鼓棒,看起来像是手工艺品,但打磨的细致完美,只有顶端有些细微磨损,足以辨出使用者十分爱惜。
高晓走过来拿起一支细细摩梭,这对鼓棒通体细长,但拿在手里竟很有分量,“山胡桃木?”
“嗯,”孙语语目光有些柔和,补充道:“我爷爷做的。”
高晓挑眉,他是识货的,点头说:“老人家好手艺。”
山胡桃木作为鼓棒,弹性很好且不易断裂,耐用性奇高,且能吸收冲击力减少手部疼痛,但美中不足的就是比起其它木料稍显重负。
更何况是孙语语刚才那样激烈流畅的打法,高晓目光向下瞥,看见女孩的手心通红一片。
正待说什么,黄杰鸣却眼尖的看见另一支鼓棒上的纹理不平的地方,他上前一步把另一支拿起来说:“这是什么?”
孙语语目光一凛,伸手去夺,孙杰鸣却仗着身高优势一扭身不让她拿,定睛看住那一片。
女孩这下脸都气红了,像是被人无礼的戳破了一个小秘密,她鼓了鼓脸颊,到底问心无愧,便不再夺了。
孙杰鸣却背过身去看半晌无反应,庄弄皱眉,正要上前去拿回来,高晓伸手拦住他。
“你别冲动。”
庄弄知道他惯会治这种人,到底忍下火气不说话了。
高晓耐心等他半晌,温言道:“学长,看出什么端倪了吗?能否也指给我们看看。”
“……”
高晓继续笑着开口:“如果没事,就把鼓棒还给孙同学,比赛继续吧。”
他话体面的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孙杰鸣回过身来,把东西物归原主后垂眸阴狠地扫视了几人一番,头也不回地离开礼堂了。
他一语不发,自然也没有人开口挽留。
只是……
陈满年目光跟随男生的背影走出去,却有预感这件事不会轻易到此结束。
将自己一击即碎的自尊心高高挂起的人,就算跌落深渊,死也会拉个垫背的。
闹剧到此结束,周月也走了,一众师生零零散散的离开礼堂,只剩庄弄几人还在。
孙语语这次大方的给他们展示了孙杰鸣看见的是什么——不过四行小诗。
树下彼何人,不语真吾好。
语若及日中,烟霏谢成宝。
是孙爷爷当初和志趣相投的夫人的定情之诗,这首佚名流传千年的小诗,居然在那日山核桃树下完美的契合二人相遇。
孙语语的名字也由此打磨斟酌而来,她从小在乡间屋舍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没传给亲生儿子的乐理天赋,竟隔代落在了从小爱玩鼓的孙语语身上。
鼓棒是孙爷爷细心为孙女打磨的,希望她能遇事坎坷但处变不惊,坚定勇敢不沦为俗世奴。
庄弄站直身体,伸出拳头对孙语语郑重地说:“欢迎加入我们乐队,虽然是临时组建的,但我们诚心希望这条路能走的更远。”
孙语语抿唇恬笑,伸出拳头和他碰了碰。
三个少年相视而笑,陈满年目光微动,收回眼神拎包转身向外走去。
庄弄察觉他走,简直像背上长了一对眼睛,连忙收起架势拎包追去:“诶——陈老师,我跟你一起走。”
陈满年脚步不停,却有意放慢两步。
走出礼堂,夜幕已然降临。
一阵寒风把人吹个激灵,庄弄反手从书包捞出一截围巾,看陈满年脚步不停,又踌躇着塞回去。
后颈传来一道拉力,庄弄打着滑被陈满年拎回屋檐下。
他回头,对上那双漆黑锋利的眼睛,眸底似乎闪过一丝不易捉摸的无奈,“围巾带好。”
庄弄挑眉,陈满年愿意等他的话他当然不肯找罪受,于是从书包里把棕木纹的围巾带好,仰脸看着陈满年。
“你冷吗?”
“不冷。”
“我们可以一起戴。”
“是吗?”陈满年已经被他言语上的挑逗免疫了,只是利用身高差很刻意地俯视着庄弄,启唇道:“那你恐怕要被我拖着走。”
“……”庄弄想象着那个画面,拉起围巾边沿掩住半张脸说:“快走吧。”
可别说话了您。
寒夜太凉,一说话就被灌一口冷风和冰渣子,两人默默抿唇,谁都没再开口。
走出校门,旁边的身影还是无知觉似的跟着自己,陈满年没忍住提醒他:“你走这边?”
有人来接他才对。
庄弄说:“演出排练不用上晚自习,我没跟李叔说。”
“我打算坐公交车回去。”
陈满年无言,由他和自己站在站台檐下静静等车。
公交车颤颤驶来,像个在风雪路面艰难滑行的旧箱子,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庄弄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暖气,不由松了一口气。
陈满年拂落包面上的薄雪,停在单人座前,屹然坐下。
庄弄走向后排双人座的脚步猛地顿住,他低头看了眼陈满年肩颈上洇出的几点水痕,嘴唇紧抿,在他身后的座位坐下。
这几站人不多,庄弄盯着陈满年无言静坐的背影,察觉他丝毫不想和自己扯上多余关系,心里不由涌上一阵难受。
他又做错什么?惹得他这样疏离冷漠的态度,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两个不熟的陌生人。
他逼走了周月?还是黄杰鸣的事他处理不妥?又或者是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拉着他不让走,耗尽了他不多的耐心忍让?
庄弄原本做事全凭心意,在陈满年身上已经收敛至极,却还是处处碰壁。
他盯着陈满年后颈短而利落的发尾和熨帖平整的衣领,正要开口问清,手机铃声却突兀的在静谧的车里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