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对元旦晚会的事还算上心,毕竟是一年一次放松的机会,除了高三以外学校的氛围最近都挺不错。
年级主任石方泽亲自下场动员起来,要组织全体高二教师来一首轰轰烈烈的师生大合唱。
陈满年作为副科实习老师也不例外。
晚自习时间,全体教师熙熙攘攘的来到礼堂排练,陈满年被推搡着往前走,回头,李梅也无奈的笑笑。
李梅小声说:“主任家里是前线下来的,从小就在大杂院长大,平时看着严肃正经,其实呀骨子里还是那一套,离不了热闹。”
陈满年点头表示理解。
话筒发出一声刺耳的空鸣,礼堂静寂下来片刻,随后,二十个左右的学生拉开幕布陆续走出来。
石方泽说:“这次师生大合唱总人数四十七人,老师二十二人,学生二十五人。我们协助合作,互相帮助,争取能在元旦晚会上表现出我校师生的良好风采。”
有老师笑笑说:“我瞧这些学生不太乐意呢。”
石方泽说:“都不愿意!总有些事要有人做……每个班的学委和班长自愿参加,值得表扬。”
他这话说的,给一巴掌还不肯好好给颗糖,前排梳着高马尾被迫拉过来凑数的几个女生悄悄翻白眼,没拆穿他。
物理老师调笑说:“哟,我这二班的物理课代表也被薅过来了啊,主任,这可是个五音不全的,您可得慎重考核啊。”
闻言,在场的人哄笑起来,石方泽脸面有些挂不住,摆手说:“排练的曲目我发下去了,你们自己练,我走了!”
排练的歌词单发下来,陈满年翻过来看了看,好在是很常规的歌曲,一首《明天会更好》,一首《我相信》。
领唱是个三十岁不到的音乐老师,女人妆容精致,薄薄的眼皮将在场的人不着痕迹的打量一番,便低头在歌词单上简单画了两笔分好区了。
周月拍拍手说:“各位老师同学们,我是领唱的音乐老师周月,我们先跟着伴奏大致练习两遍……”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稀稀拉拉的声音混着伴奏响起,陈满年捏着手里那张纤薄的歌词,不由得出了几分神。
他其实鲜少参加这类活动,高中时遇上这种集体性质的活动,他从来都是直截了当的给自己放假,要么躺在网吧打游戏,要么躲在教室里补觉。
少年那时他放肆的很,赖在网吧里睡觉通宵,偶尔有两个电话进来,不是班主任的气急跳脚就是父母的破口大骂,还有一些心仪他的女生细声约他见面。
陈满年会耐心的听他们说完,中途不反驳不顶嘴,末了安安静静地应声嗯,然后毫不留情的挂断电话,关机倒扣。
再早一些的时候,陈满年连听到手机铃声响起都会下意识地恶心反胃。因为他几乎不动脑子就能预料到手机里会传出什么打击、讥讽和泼冷水诸如此类恶语。但时间久了,他居然也慢慢就习惯了。
那种状态明明让他窒息,但又似乎已经形成一种熟悉的恶劣环境,让他被包裹其中挣脱不得的时候,竟然荒诞的产生一些依赖、安心的感觉。
他有病。
终于到某一天起,他的手机铃声再也没响过了。说不准他的心情是什么,解气、阴郁、慌张?
恶的源头终于消失了,他却好像被禁锢在沼气中,终日颤栗惶恐,几乎成为被燃尽的废纸。
陈满年目光虚无地放着,脊背挺得笔直,捏着词纸的手却青筋毕露,几近发白。
忽然,周围歌唱的声音戛然而止,转而发出一声惊呼:“小心——”
陈满年抬眸望去,就听见一声巨大的声响,他瞳孔微缩,看着连人带鼓摔进会堂大门的人。
庄弄腿被压在鼓架下面,面容表情是毫无掩饰的不可置信和惊怒,“高晓,你他妈把饭吃进脑子里了?四肢无力?”
他声音不小,清亮带着怒意的嗓音几乎传过在场每个人的耳朵。
陈满年不知怎的脊椎一麻,手指的劲就松了,那张被他蹂虐已久的废纸,终于脱离桎梏,从他手中飘落下去。
像是荒诞的巧合,风轻轻一带,就将那张词纸吹离了陈满年身旁。
陈满年连忙弯腰去捡,但无果,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张纸几经飘落,最后落在了庄弄支撑在地板上的手旁。
高晓顾不上挨骂,低声开口提醒他:“你身后……”
庄弄于是回头,手一挪就按在了那张歌词纸上,于是看见了身后一众老师学生。
“……”
这他妈笑话被看的,脸都丢到全年级姥姥家去了。
庄弄瞬间脸颊爆红,他抿唇回头迅速站起来,手里还捏着那张不知从哪飞过来的歌词纸,尴尬窘迫的情绪几乎冲破天灵盖,随意慌张的把那张纸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人在尴尬的时候果然很忙,他指挥高晓:“还不赶紧把鼓抬进去。”
高晓说:“我一个人怎么抬。”
庄弄于是深呼吸两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合力跟他把鼓抬近会堂里。
也就两句话的功夫,直到此时,众人才回过神,试图解析他们的行为。
周月捏着话筒,眉头微蹙的开口:“你们是哪个班的学生?”
她是艺术课老师,平时呆在附中的时间并不长,是以不认识庄弄也情有可原,语气便肃重严厉了些。
周月其实是有些微愠的,她作为附中特聘的音乐老师,虽然和这座学校感情联系不大,但平时因为人美教学好,无论到哪都是被彬彬有礼的捧着的。
庄弄这么不打招呼的打乱她的授课节奏,并且看过去还毫无愧疚道歉之意,周月便觉得自己作为教师的尊严被挑战了。
庄弄回头看她一眼,随即满不在乎撇回头去,“一班。”
一班……
周月在并不熟悉的年级班级里回忆一番,她好像没有教过一班,也没听过一班出过什么刺头,语气便倏尔冷下来。
“不管你们是哪个班的学生,现在立刻出去!”
她话语落地,周围陷入静寂,周月觉得是自己的震慑起了些作用,更加得意了几分,等着少年忙不迭地抬起东西从哪来回哪去。
旁边几个有些资历的教师小声提醒她,周月撇过脸去,毫不在意。
十六七岁的学生,就算是刺头,有几个敢跟她特聘教师对着干的?大不了,她辞职,让这群校领导学生们哭去!
庄弄看着周月冷厉的侧脸,听着她刺耳的话语,半晌反应过来,毫不留情地发出一声嗤笑。
鼓被抬到会堂主席台上面,落下一声沉重的声响,庄弄索性泄力直接坐下,懒懒向下看着,思索起来。
“这位老师是?”
高晓揉了揉酸软的胳膊,在后面小声说:“音乐周老师。”
“周老师。”庄弄尚算礼貌的打了个招呼,说:“晚自习时间重点班学生自由支配,你不知道?”
闻言,周月面容一怔。
她在学校呆的时间一周加起来还不足半天,又不带晚自习,怎么会知道这个?
再说了,重点班的学生不用说也知道,晚自习时间肯定是争分夺秒的刷题背书,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呆在这里?
周月说:“晚自习时间是给你们用来学习的,不是用来给你在这胡闹顶撞老师的!”
听着她嘴里倒打一耙的罪名,庄弄也不在意,只问道:“你怎么确定我是来这胡闹的?”
周月很笃定:“一进来就闹出个大动静,还嫌自己不够显眼?”
庄弄语气冷下来:“你眼瞎吗?没看见我是摔进来的?”
周月嗤笑:“你那点拙劣的小心思,也就能自己为是的骗过你们自己,我不用猜都知道……”
她视线环绕会堂一周,自以为是过来人的角度说:“这里有你要找的人?要吸引女生注意,不是这个方式。”
她话尚未说完,高晓已经懒得再听她废话下去,直接上前一步解释说:“我们是元旦汇演的参赛学生,学校划给我们的练习教室太小,我们才打算把器材移到这里练习。”
高晓父母都是老师,浑然天成带着一股子乖学生的书卷气,他说话就比庄弄令人多了几分信服,闻言,周月有些不可避免地尴尬起来。
周月没了理,有些恼羞成怒的说:“那你们也不该顶撞老师!和老师顶嘴是你们学生该做的事吗?你们有没有教养。”
庄弄双眸微眯,嗤笑出声:“我们顶撞老师?”
周月昂了昂下巴,没说话。
“学校会堂是师生公用资源,晚自习时间我们在这里进行练习没有任何问题。反倒是你,一进来为什么连我们名字来意都不问,不分青红皂白直接让我们出去?”
庄弄向下看着周月,声音彻底冷沉下来:“你作为学校老师,对学校的规章制度熟记于心吗?对公用资源有明确定义吗?对学生又有最基本的责任义务吗?”
他本来就是理科生,一番话梳理下来逻辑明确,陈事是非时语气不卑不亢,是站在教师对立面完整的进行反击,且并未有周月口中的“顶撞老师”的语气。
底下的年轻教师们大气不敢喘一声,谁都知道庄弄的家庭背景,且又不得不感叹,到底是底蕴雄厚家里养出来的孩子,有底气有视野,自然不会真的被自己学生的身份牢牢锁死。
庄弄的一番话,完全是跳脱‘师生范围’,以两个平等的、成年的身份去反击辩驳的。
周月被他说的几乎羞恼地要跳脚,为人师的尊严被狠狠挑衅,自尊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而这一切归根结底是因为庄弄说的话是正确的,且切实地打击到了她内心深处。
周月声音几乎尖细起来,不顾旁人眼光大声指责:“没教养没礼貌!我就问你,换练习教室的事你往上汇报了吗?学校同意了吗?这样想换就换,你把自己当什么了?还真当学校是你家建的了!”
“对。”庄弄笑着看她,眼睛里全是恶劣的笑意,像个浑然天成的坏胚子,“学校就是我家建的,你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