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前。
过了一开始的劲儿，明堂慢慢松下油门，两束耀眼的车前灯刺破黑夜，映照出纷纷扬扬的大雪。
这本来就不是他该出风头的场合。
帕加尼破雪而行，前轮故意压过一块儿雪地中不甚明显的石头，假装自己在泥泞的盘山路上失控，歪歪扭扭地溜到了后排去，跟着位不知道张家的还是李家的少爷慢慢跑，遛弯儿似的，甚至还心情颇好地向对手打了个招呼。
只不过前面的富二代大军显然车技不精，饶是明堂已经放了个太平洋，前灯扫过的地方，还是陆陆续续有好几辆豪车死的不明不白，冒着黑烟泄气停在半山腰，等着救援队来拖车。
此时场上就还剩下三四辆车，明堂挂档追上去，只落后关屹一个身位的距离。
然而就在这时，他却敏锐地发现一号车有些不对劲——
在席卷而来的暴风雪中，兰博基尼的后前轮似乎有些转速不灵，车头摇摇晃晃，轮胎几乎是平行着雪面向前猛冲，尤其还是可见度几乎不足十米的雪夜，这个速度已经算是相当危险了。
前方的关屹也看出有问题，科尼赛克疯狂打着双闪，示意傅司承减速。
可傅司承的车速却居高不下，甚至还有越来越快的趋势，距离逐渐拉大，从明堂的角度已经只能模糊看见他的尾灯。
来之前明堂还真研究过盘山路的卫星地图，记了个七七八八，这段直道后紧接着就是一个斜向拐弯，以一号车的车速无论如何都反应不及，迎接他的只能是坠落悬崖的命运！
他低下头看着档位旁的标识，有些犹豫——在这种路面使用氮气加速显然是很不明智的决定。
但是明堂已经来不及思考，长指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推，排气管顿时喷出两团熊熊火焰，向傅司承疾驰而去。
……
邵竞寒赶到的时候，傅司承正站在那辆车头已经变形的兰博基尼旁边，右手捂着脑袋，温热的鲜血从指缝溢出，顺着手腕汩汩流下。
“司承，”邵竞寒连忙上前检查他的伤势，随后松了口气，“没什么大碍，关屹呢？”
傅司承脸色不太好，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指了指：“在前面。”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明堂也在。”
接到通知的救援队正在盘旋而上，警车开道，红□□呼啸闪烁。
邵竞寒呼吸微不可闻的一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翻身上车，越往前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地杂乱无章的车辙，他的思绪似乎也跟着变得没有章法，前方银灰色的科尼塞克停在崖边，关屹用力探下身去：“明堂！明堂你醒醒——！”
帕加尼以倒坠的姿势卡在悬坡下的一块巨石前，明堂躺在驾驶座上，双眼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原先流畅的车身线条几乎被撞成了UFO，油箱惨烈的凹陷进去，汽油缓缓漏出，在雪地上压出片小小的油洼。
邵竞寒站到关屹身边，一向清明的眼神中难得有几分慌乱，“怎么回事？”
关屹简明扼要：“他刚才救了司承，车速太快失控了，还好有个石头挡在后面。”
他伸手一指，点点油箱的位置，有些焦急：“车快要爆炸了，得快点把他弄上来。”
“让让！让让！警察办案！”
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劈开大雪从背后响起，两人纷纷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位穿着冬执勤，身材修长，脸却有点不耐烦的警察叔叔。
由于西郊隶属于坪山区管理，雪天事故频发，交管部门已经没有多余的人手来解救这帮没事儿爱作死的纨绔少爷，只好把刑侦队长周持岳发配过来充军。
他生平最烦这些脑子二级伤残的少爷们，胳膊挂着安全揽绳，没好气儿地问：“一天到晚的找刺激是给警察增加工作量知不知道，下面是谁？”
关屹解释道：“不好意思警察同志，我们朋友不小心掉下去，人估计撞晕了，怎么都叫不醒。”
“这技术还装什么飙车小王子，”周持岳心里更火了，他用力抛开缆绳，长腿探下去，准备往帕加尼的保险杠上绑，“劳驾您二位帮个忙退点儿后，等我绑好了叫拖车过来。”
然而强光手电筒打下去，他却觉得这人莫名有些眼熟，金发垂在额前，苍白的脸被光映的仿佛一尊精致但易碎的瓷器，逐渐和记忆里那个越野车旁的身影重合。
周持岳张了张嘴，忽然想起来了，嘴里打了个磕绊：“明堂？！”
这句话惹的邵竞寒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只是可惜二少爷不是声控的，风从碎成蛛网的玻璃吹进去，掀起一缕额发，算作给他的回应。
“来不及了。”
邵竞寒的视线重新落在那汪越来越大的油洼上，他出声打断周持岳的动作，眉间的阴影愈加深郁，伴随着引擎隐隐的嗡鸣，斩钉截铁道，“我下去救他。”
他把周持岳向后一推，拽着安全绳挑了块还算顺眼的石头踩下去，一寸寸向帕加尼靠近。
周持岳只来得下意识拽住绳子，缆绳瞬间在掌中绷紧，他右脚向后退一步稳住身子，深觉得有必要叫这帮少爷去分局好好喝一壶，有点儿头疼：“喂！你小心点儿！”
邵竞寒懒得跟他多嘴，崖石滑腻，他踩着雪趔趄几下才到驾驶舱旁，用力掰开车门，探了一下明堂的鼻息，微弱的气流缠绕在指尖，他松了口气，这人命大，还活着。
安全气囊将他单薄的身子压在座椅上，邵竞寒看不太清晰，只能将手探过去，摸到一处软塌的地方，估计是把二少爷比纸还脆的肋骨撞断几根，七零八落地陷在胸腔里。
山间风大，肃杀的冬风几乎将他半边身子冻得失去知觉，关屹焦急的声音从头上传来：“竞寒，快点儿，这车撑不了多久了！”
邵竞寒咬着牙，用冻僵的胳膊将明堂整个圈住，避开肋骨的同时把他整个人从车里抱了出来。
明堂很瘦，但邵竞寒这时才能直观的感受到，这种瘦几乎是骨头顶着肉的程度，从小小的罅隙里剥离出来时，整个人只有薄薄的一层皮箍着，虽说长度可观，但抱在手里感觉不到什么分量。
噼啪。
一丝若有若无的火星从身后弹起，发出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深冬腊月，邵竞寒的额头却出了层虚汗，他连忙抱着明堂向上爬。手用不上力，只能靠在腰间绑了几圈的安全绳，还好他人高腿长，靠着周持岳向后拉的作用力，能一点一点的从崖间挪上去。
一步，两步。
这对身心无疑都是巨大的考验，每走一步，都要承担着滑落山崖的风险。
邵竞寒眉头紧皱，这种在巨大压力下还能精准判断的能力还要感谢一附院三天一台的手术，他审视着脚下的路径，如同观察患者的骨骼组织，小心翼翼地找了一块还算平稳的地方，用力蹬在山石上，大腿肌肉瞬间绷紧发力。
攀上崖顶的一瞬间，只听周持岳撕心裂肺地怒吼一声：“趴下！”
轰！
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邵竞寒反应极快地俯下身子将明堂护在怀里，炽热的火舌瞬间吞噬了他方才踏过的地方，他背后一阵滚烫，灼热的气浪排山翻滚着席卷而来，掠过崖边的几人，离得最近的周持岳甚至燎焦了一缕额发。
西郊盘山路被剧烈的爆炸映得亮如白昼，一朵散发着凛冽血气的蘑菇云缓缓蒸腾，最后烟消云散，只剩帕加尼在崖底熊熊燃烧，顷刻之间便化为灰烬。
不远处，正在救援车内包扎的傅司承猛地站起来，眉关紧锁，踉踉跄跄地跟着人潮往爆炸处赶去。
……
明堂好像做了一个梦。
他在一间昏暗的器材室里，周遭弥漫着难闻的霉味，似乎很久没人来过了。
明堂低下头，发现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退学申请”几个刺眼的大字。
几个金发碧眼的学生在门外大肆嘲笑他，嘲笑他的瘦小和口音，嘲笑他格格不入的黑眼睛黄皮肤，他忽然想起来了，这好像是自己刚到国外的时候，正在经历着几乎每个像他这么大的留学生都会有的遭遇。
明堂掀起眼皮，漠然地注视着门缝中闪动如鬼魅一般的影子，眼底掠过一丝阴狠。
紧接着，他捡起器材室角落的高尔夫球棍，钢管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退学申请飘落在脚边，明堂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向门口走去，然后高高的扬起球杆。
“明堂！”
邵竞寒的脸突然在眼前冒出来，明堂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一抖，球棍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些鬼魅阎罗的影子似乎随着邵竞寒的出现忽然变得扭曲，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交缠在一起，像是被一股大力撕扯着，最后尖叫着灰飞烟灭。
明堂猛地睁开眼睛。
虽说这种“猛地”程度在外人眼里仅仅只是慢腾腾掀开了眼皮，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最后在雪白的天花板上凝成一点，这一点左看看右看看，明堂终于明白自己躺在哪里——正是前几日已经看的闭上眼就能描绘出来的ICU。
只是这间病房似乎比明岸那间还要再高级些。
还没等他再打量几眼，麻醉的效果已经如潮水般退去，全身上下的闷痛，尤其是胸口处宛若钝刀割肉的痛楚让明堂不由自主地闷哼出声，喘息被困在氧气面罩里，硬生生变成声有点儿走调的□□。
“咔哒”一声，有人进来了。
明堂几乎动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将眼球斜斜地望过去，来人一身浅蓝色的防菌服，只有那双沉沉的眼睛露在外面，邵竞寒走过来检查了仪器的数值，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才俯下身来，玻璃珠似的瞳仁沉进明堂的眼中，声音淡淡：“感觉怎么样？”
明堂想说“不好”，但两片薄唇里的麻药似乎还没代谢干净，俩字儿曲里拐弯儿，哆哆嗦嗦冒出句国骂，上挑的凤眼不复往日光彩，像只落入笼中的困兽狐狸，可怜巴巴地期盼邵竞寒能懂自己的意思。
邵竞寒直起身，在本子上划拉几笔：“还有力气骂人，恢复的不错。”
明堂：“……”
又在ICU里躺了几天，各项指标稳定之后，明堂终于被转入了普通病房透透气儿。
傅司承大手笔为他包下了一间单人病房，一尘不染，窗明几净，一旁的桌上甚至还摆了盆绿植，紧挨着一小碗儿艾风削的水果，一派生机盎然其乐融融的景象。
那场差点儿要了他命的大雪过后，窗外的阳光明媚的有些刺眼。
他已经被邵主任恩准可以坐起来，脖子上戴了副厚重的医用颈托，一条腿还吊着，暂时剥夺了低头这个动作，弯腰也需要牵动整个上半身的肌肉，十分考验柔韧性。
明堂现在四体不勤，只得平视前方，跟僵尸似的处理公司事务，仿佛下一秒发送的不是邮件，而是“我要吃掉你的脑子”。
就在他刚刚不近人情地给宣传部总监发送了一封要求重做的邮件之后，艾风敲敲门，通报一声：“小明总，傅总和关总来了，还有关小姐。”
明堂合上电脑，傅司承和关家兄妹就从门口走了进来。
关曼飞穿了件黑丝绒的长裙，怀里抱着一捧康乃馨，郑重其事地放在他床前。
“谢谢，”明堂十分感动：“不过我还没死。”
关曼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