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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天涯沦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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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杏的家就在大队书记家东边,两家共用一面院墙。院门虚掩着,水萍拍了拍,没人应,她喊说:“我进来了”。

院里没人。王杏有一儿两女,女儿都嫁人了,她和大儿子生活。据说当初是带着这儿子嫁来颖上村的。

到堂屋,仍旧没人。

工新农问:“家里有人吗?”

西边屋想起了一阵窸窣声,一个女人应到:“谁呀?”

水萍听出是王杏。

他们进到西屋,屋里很暗,一股子霉味。墙角一张乌漆的木床,上面乱糟糟的垒着被子和衣服。王杏在被子下,用手撑着上身,往床边探。

水萍往前近了近身,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扑过来,她想作呕。床上那人往后仰,挨靠在了床头。

工新农一边拍着水萍,一边把她往后拉了拉。

王杏指了指屋里唯一一个凳子:“能坐吗?去屋门口那坐吧”。

工新农把水萍扶着在屋门口坐下。

王杏又说:“贵人,实在怠慢了。院里坐会吧,这屋里你不待,我就和你内人说几句话。”

工新农说不用,却被水萍示意出去。工新农再三确认水萍没事了,才出去院里等。

“又怀了?老大多大了。”她瞥了一眼水萍。

“十一个月了。”

“怀的早了,奶都没断呢吧。身子受不了的。”

“都不是想的,自己就来了。也不能不留。”

“就给你提个醒,自己身子要紧。你看我,我都怕等不来你了”。

“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也就半年多,人啊,太假。”王杏侧了侧身仰面躺下:“之前我托人给水粮捎话,让你有空能来一趟,他怕是没和你说吧。”

水萍没说话。

“没说也是正常,我知道你们厌恶我,甚至恨我。”

水萍觉得王杏今日说话文邹邹的。

“我知道你们,还有外面的人都说我不要脸。是,我当妇女主任,是干了许多不要脸的事。我往大队干部身上贴;我花队里的钱办事,然后给自己邀功;我甚至落了队里的钱到自家。但水萍,对你姑爷,我没干过不要脸的事。是,我是惦记他,可我也帮了他好多不是?我和他真是清清白白的,因为是真想和他过日子。”她有点语无伦次:“这世道,真有的事没人嚼舌头,没有的事,添油加醋给你传成不像样子。”

“你不是专门叫我来说这些的罢?”水萍打断她。

王杏住了话。从枕头下扣了扣,伸手递给水萍。水萍起身接了,顺手扶她又躺下。

“这里面一式两份,是关于广英那个事情的说明,你留一份,另一份你可以递到县上”。

水萍忙打开看。

“我知道广英是冤枉的,畜生是大队书记。出事那天,白天我开完会偷偷折回了大队铺,想落点灯油回家。那老鬼不知我在屋里。我听见老鬼叫广英吃完饭去他家,我就知道有事情。广英太愣了,那样的话居然都听不出来。可恶心的人、事我见得多了,瞒不过我。老鬼家和我家共用北院墙,院墙西侧之前下雨豁了一处一直没补上。傍晚的时候,我就站在院墙下听着,也看见了。老鬼想好事没想成,被家里人抓住了,又闹出了动静,招来了外人。一对老混蛋便倒打一耙,脏水都泼给广英了。一个村里乡里乡亲、沾亲带故的长辈,他他妈也下得去手。”

她喘了喘,继续说道;“老畜牲混蛋,可广英那孩子也是个傻子。”

“她哪懂这些腌咋”。

“可惜她个干净人,到最后还不是要我这腌咋人救”,王杏又笑起来:“不讽刺么,不讽刺?”。

水萍又道:“这信里写的,光你一人说的,别人怎么能就轻信呢?”

“你让上头的人找水三子的老爹,他那天在我家。我故意让他来的,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他怎么那么快就当上安保长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点说?”

王杏叹了口气:“我是想拿这事捏着你,让你同意我和你家姑爷。总之都是报应。”

“姑爷不是觉得你好么,我最后也让步了”,水萍又有点想作呕。

王杏等水萍缓了缓:“你家姑爷,他说,你嫁了个贵人,贵人不能有我这样的亲家。”

王杏说完突然笑起来,她不停的重复:“不能有我这样的亲家。。。不能有。。。”

她突然剧烈的呕吐起来,水萍见状想上前拍拍她,谁知王杏脖子一伸,“哇”的吐出一大滩红色的涎水。水萍惊了一下,不敢再上前。

工新农听见屋里声音,进来看地上一滩血水。他把水萍往后拉了拉,自己往近前去扶快掉下床的王杏,被王杏摆手止住了。

“碍贵人的眼了。”

“怎么病这样厉害了,你家人呢?这要赶紧去医院”,工新农问道。

“不要紧,贵人,再几分钟,我再和你内人说几分钟,你们就走。”王杏喘着大气。

工新农悄声问水萍要不要走,水萍示意他先出去。

“你家人在哪,我去找找,要送你去医院才行”,工新农出屋前又问道。

“不用贵人麻烦,家里安排了,贵人别在这待罢”。

工新农出去后,王杏又躺下。

“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你想这胎是男是女?”

水萍没说话,她其实很介意是男是女。

“不说话我就知道了。女人啊,苦啊,不生苦,生也苦,生了生不出带把的更苦。吐沫星子淹死你。国家要搞计划生育,总宣传一家一个,生男生女都一样,可私下里,农村里第一胎是女儿的,一样可以生第二个。你说,这几千年的观念,烂到骨子里的,哪那么容易就改了。面上做足了,私下里谁不是还想个儿子传宗接代。哪怕家里只有破碗几个,也都想个儿传宗接代,也不知道他妈的要接什么,破碗么!”

水萍听了这些话倒觉得顺耳,她其实很烦心,还没人能说:“老人家话压着,我也是担心的很,万一又是个闺女,难不成还得接着生?真不想那样活。怀,生,养,哪样不辛苦。可没个男孩,家里家外的,嘴上不说,心里谁都不舒坦。”

“外人都看笑话,过的再好都抵不过人家里只有两个破碗但有儿的。嘴贱的说你家绝户头,千金万两都是赔钱货将来要给别人的。我们都是女人,听着这些屁话应该觉得恶心。可我当妇女主任,我告诉你很多女人,没文化大字不识几个,却认这话是圣人言。她们骗、躲、骂,见面真狠着和你拉扯,说自己哪怕死也要一个接一个的生,直到生出儿子,便是死了也值了。你为她们好,要她们留条命好好活着,她们倒觉得你害她。等她们终于生出儿子,就捧着儿子,到处去笑话没儿子的。去嚼舌根,全然看不到自己已半身入黄土。你看看咱们村里,家家都有儿子,一个个宠的要上天,可有几个出息的?我自己家的都是。养这种歪瓜咧枣,要了做什么?”

水萍叹口气:“这能全怪她们么。吐沫星子埋死人,哪那么容易移风易俗”。

“你想听听我的事么?”王杏突然转了话。

水萍刚想说她得走了,王杏却兀自说起来。

“说起来,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该怪谁。你也知道我不是本村人,都说我是自己跑来的。可你知道我是为啥从家里跑了?”

“我们老家叫独山村,你听这名字,靠着山的一个独村。村子穷的,不说没饭吃,有人家连做饭的锅都没有,就在地上刨的土坑。一年到头不出村,日日在种苞谷,粟米,能有快小水田种稻的都是有钱有势人家。再或者山上捡能吃的,河里碰运气捞鱼虾,穷忙。因为穷,姑娘家但凡能外出的都不见再回去,老几们在村里也没人愿意嫁进来。村里老几结婚的,不是买的拐来的,就是换亲。你大概没听过换亲,就是两家说好了,互相交换姑娘,一下可以解决两家的事。我家七个孩子,顶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有时候听笑话,说一家就一条裤子大家轮流穿了出去,你们听着只觉得好笑,我觉得心酸,因为我家就是那样,还是一条带补丁的破裤子轮流穿出去。平日里在家就裹块破布,天冷的时候往布下面塞点稻草。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来事,娘塞给我一把稻草,一捧草灰。有一次弄出来了,一顿毒打,说我晦气,克家里人。后来我大了,一门心思要出去。年轻时我好看,我想我出去一定比在家里好。可十七岁那年,村里一家人来找我家,提出要换亲。我们家三个儿,他们家三个儿都没娶亲。他们家提出换给我家大哥一个姑娘,条件是我嫁他们家老二。”

“我不愿意,我爹和娘就把我锁起来,我把土墙撞到了跑出去,我大哥又带人把我抓回来,用绳子捆在家里。我日日在家里嚎。那家怕夜长梦多,找了个日子把他家姑娘送来了,也是哭哭啼啼的。回去时便把我带走了。我们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就像牲口一样被交换变卖了。我哭着不走,老娘狠打我一顿,她自己也是个女人,但她跟我说,你嫁人还不好,女人总归要嫁人,你走了,你大嫂才进的了门。去了人家家里要好好和人家过日子。”

“我不想说过去了过的什么日子,我都不愿意想。去了当天,就要洞房,其实不如说□□。可怜我当了妇女主任之后,才知道那样的事叫□□,犯法的要杀头。那天之后,他们家就一直锁着我,那个死人夜夜来折腾,直到我怀了孩子他们才放开我。我那时又怕又难受,想死,可死不了,他家老二每天什么都不做,专门看着我,还威胁我要是敢跑或者敢死,就去我家杀了我妈和我哥,再把他家姑娘领走。有一天我找到空往外跑,大着肚子跑不了多远,被发现了。我嫁的那个死人,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河边,把我的头按到水里,一直按着。我扒拉,可挣不开他。我憋不住了开始呛水,肺里脑袋里都冲的疼的要裂开。那一刻我突然好怕死,我好想活。等醒来时,又躺在他们家了,衣服被扒光了,绳子捆着。经过了这次之后,我怕了,我怕死,怕他再害我。于是我劝自己,就这样了,死心了就这样过吧,好歹活着。”

“第一胎生了个丫头,他们家不高兴。可看我乖巧了,便也没再生事。孩子不到半岁我又怀孕了,生的时候胎盘下不来,差点丢了命,可拼了命生的还是个姑娘。他们家就不干了,开始骂骂咧咧,说我看着行,可没用,生那么多丫头片子吃他们家喝他们家,祸害他们家。孩子生下身子弱,着凉了发高烧不退,他们家不给看病,说死了更好。可怜我月子里,抱着孩子跪着求村书记,跟他借了钱,又求他带我去乡里诊所看一下。到诊所了,看完病,我狠了心,把剩的钱塞在老二那条破包被里,把她放在那里我就走了。那是我怀胎十月丢了半条命生的啊,我能舍得吗,但我想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她会被好心人捡去吧,去哪里都会比在那个家里好罢。至少会让她活下去吧。”

“等到第三个,还是个女儿。他们家便开始了打骂,谁都能打我。在地里干着活,踢倒打一顿;在家里吃两口东西踢倒打一顿;拽着头发按到水田里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我每天不敢睡觉,怕被弄死了。听见天亮鸡叫声就怕的忍不住的抖。可那样我都不想死,我看着两个孩子,她们那么可怜,我再死了,她们指定活不了。我实在受不了了,回娘家,跟我娘哭。我说‘娘啊,要是哪天我死了,你要找村里查。别糊里糊涂就把我埋了。’你知道她说啥,她说你个女人,嫁了什么人,就是什么命,没有办法,她让我认命。”

“终于第四个,生了个男孩。生了男孩也没人管,没人照顾我和孩子,他们只顾到处去说他们家有后了。家里穷成那样,收的点鸡蛋,都染成红鸡蛋,报喜散给别人了。没有吃的,孩子还要喂奶,我那心啊,每天难受的跟草缠的一样。我就自己出门在山上找了点野豆子,很小很小,我一颗颗剥下来,煮了,刚煮好就被他们看到端走了,一口汤都没给我留。他们是看我生了儿子了,不想多留我这张嘴了,想让我死。”

“我从那时候开始极其恨他们家,我告诉自己不能死,我要活着报复,我要把这些年的苦统统还给他们。我说女儿多了养不起,也没用,劝他们把女儿送出去,回头再生儿。他们自然高兴。我托村书记找要收养孩子的人家,我说一不要本村的,怕她们往家跑;二我想能收在一家,这样她们也有个伴。其实我是想要是留在本村,我宁愿送她们去孤儿院,或者和老二一样,扔到乡里街上。村书记有个乡里的亲戚,条件一般,但欠孩子,说不介意是女娃,就送过去了。我的心啊,从那时候起就被剜掉了,就没有了,你知道么,没有了,再不知道疼了。”

“孩子送走以后,我和他们家相安无事的过了一段日子。等他们对我没那么防备了,十二月的晚上,我带娃偷偷到塘边浇冷水。隔天我和娃都烧起来了。我求他们让我和娃去乡里看病。他们家一开始不让,等烧了一天两夜下不去,我就唬他们,说怕是传染病。他们家怕了,让那个死人带着我们去。早上出门,我偷了点家里的酒。一家子穷的叮当响,倒都是酒鬼。出了山,进乡里,要坐一段车。上车后我把酒给他,说是他死老娘让带的。他也乐的高兴,喝了一些便睡了,让我到了叫他。我在半路上下了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是十二月初,正冷的时候。我发着烧抱着孩子在路上走,晕的呀,不知道去哪,不知道咋办。可我想这是我这辈子唯一活下来的机会了。我就这么想着,撑着,走走歇歇。快天黑的时候,终于看见路边有一间屋,亮着灯。我刚走进去,就晕过去了。”

“我是被娃哭醒的。我看见屋里不认识的人,心里高兴。娃哭,我也哭,是高兴的哭。我高兴我终于逃出来了,还带走了他们家的命根子,他们家苦心经营了这许多年才得来的命根子。我要让他们家家破人亡走绝路。那屋子是个饭店,开在路边,店主是一对夫妇,饭店还有三个女孩,年纪都不大,穿的都挺漂亮。我哭着说生病了被家人赶出门,扔在这找不到家,求他们收留我一段日子。老板娘夫妇考虑了两天收留了我,开始我以为是看我又能干活又吃的不多,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有别的想法。”

“他们开的饭店在大路边,吃饭的都是来往跑长途,尤其是跑货车的,都不知道多少天没归家了。路上吃点饭,顺便还要解决一下别的需求。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说的,那几个姑娘就是干这个的,开始我还纳闷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整那么好看干啥。”

水萍板了板身子,觉得好压抑。她从王杏这个人身上,看不出这些过往。

“一开始是老板娘旁敲侧击,说每天来往客人不多,光靠他们吃饭挣的钱不够填补我和娃日常生活,让我看看能不能也挣些外钱。我真是欲哭无泪。做吧,自己接受不了,不做吧,身无分文还带着孩子。老板娘没逼我,她说都是女人,让我考虑几天,她不逼我,但如果不做他们就没法长久收留我。几天过去了,我还是很犹豫。那天我送一个客人出门,他居然问我是不是新来的。我说是。他又问我有相好的吗,我说我不干这个,他没说什么先走了。第三天他又来了,直接找老板娘说要包我。老板娘找我,说是千载难逢的好事情,让我别错过。我没有别的选择,而且我当时觉得这人对我好啊,没人对我这么好啊,为我这样的人花钱。”

“这个人就是我尹老舅吧。村里人都说你害的他家家破人亡。”尹老舅其实是尹光武的老表舅,和水萍实际上并不是亲戚。

“我没害他。他是为我花了些钱,但我没要他包多久,因为他来了几次后我就怀了,他便让我跟他过。我那时才问他是干什么的,才知道他在你们村里当生产队长,经常来回乡里粮站、农药站的备东西。我想这么好的人怎么没屋里人么?便问他,他说屋里人年初没了,也没留个一儿半女。他也不介意我有儿,说他没孩子当自家的养。我心里真心觉的他人好,就同意了。可他老娘不同意,进了他家门后每天作天作地。”

“至少看在他的份上,还得把日子好好过?”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从那样的日子出来,我还有什么受不了忍不了的。可是我怀孕生孩,那段时间不能让他碰。他便自己又出去找那些姑娘。我知道,但我也不介意,我这样的人,还能要求别人什么?可谁知他那么倒霉,居然染了病,身上长烂疮,熬了没两年没了,那年我才24岁。他老娘咬定了是我脏,把病过给了他。你想要真是我,我和娃咋好好的没事。他走后,我还把他老娘当自己亲人一样好好照顾,她骂我打我我都不介意,因为毕竟她生了你老舅,末了我才有了个家。不管日子过成了什么样,至少我有个容身之处,有了两个娃。但她见人就说我是骚货婊子,害了她儿子,弄的我臭名远扬。大家都以为我就脏,就是谁都能骑的贱货。后来她自己把自己活活呕死了,我还给她好好送了终。之后我就自己在家带两娃,虽然穷,但我自己种地种菜,野地里寻食,也活的了。可村里那些打光棍的,白日里叫着亲戚,夜里不知道多下作,都想来捡便宜,没少来吓唬我们孤儿寡母。我于是给自己壮胆,要想日子过下去就得泼辣起来。于是慢慢也学的张嘴就喊,站街就骂。那些人一来二去讨不到便宜还惹了一身骚,便跟着到处添油加醋说我破鞋。我就怕,再那么下去我就要呆不下去了,我没地方可以去,我还有两个娃,我不能让他们听着那些长大。然后有一天,已经死了的前大队书记就上门找我,说谈话。我心里不知道?谈他娘的屁!上来就说别人说我害人,但他相信浪子也能回头。要我多读书,多改进,多找时间和他聊聊。一边说一边就拉我的手拍。我什么没见过,我就故意往他身上蹭,让他教我怎么改。老鬼没一会就架不住,跟我睡了。后来我们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他帮我平事,也安排我当了妇女主任。再后来有时候上面下来人,他偶尔也安排我陪,我也借机会搭了自己的关系。事情做到这样了,反而没人再嚼舌了,那些之前欺负我的,人前还都得给我几分薄面,把我当个人物看了。你说好笑不,你又说到底谁更脏?”

水萍说不出话,她不能去想哪些长辈是那样的嘴脸。

“可我千想万想,我没想到,娃们还是听到了脏话,儿子刚记事时和别的孩子打架,别人家大人孩子便都骂我。闺女也真真假假的从别的孩子嘴里听到过说我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懂事后,便愈加嫌我这娘,给他们丢脸,让他们抬不起头。虽然我尽力,为的保全他两,让他们可以不受欺辱的长大,但他们不理解。再大点还和我拌嘴,说我拖累他们,让他们在村里没法做人。你看我人前嘴吧吧吧,在他们面前我却气短,半个字说不出来。我心里寒,心里苦,我又不能怪他们,他们不懂事是孩子,他们也是被人骂,伤了心。后来闺女大了,自己嫁到别村去了,没问我这当娘的,也不让我去看她。儿子跑到乡里和几个朋友不知道干什么,也都不回来。我这病了,他带我去乡里看了一次,乡里让带到县里治,他便把我带回家来了。现在四五天回来一次,帮我弄点吃的,收拾一下,剩下的就是等着我死罢。”

“既然乡里说能治,还是去县里看看吧,我帮你去找你儿”。

“算了,不折腾了,留点钱给儿过活。我也累了,不想折腾了。”王杏叹口气:“兴许在家躺着躺着就好起来了。”

“萍子,我叫你小萍子,我知道这是你小名,你姑爷告诉我的。你小时候和我还亲过一阵,我总给你们家拿红糖。”

水萍听她一说,记起是有人,曾经在入夜的时候会来家里,和姑爷和老娘说会话,走的时候留一小包红糖。老娘便会弄一点红糖,冲一大罐糖水,让他们喝了好睡觉。她小时候觉得那人好漂亮,说话声音也好听,也总爱在那人身边挨一会。那人也喜欢抱她到腿上坐着,一边说话,一边沾一点红糖给她吃。后来那人不再来了,她也渐渐忘了这事,如今听了,她没法相信眼前的人是她记忆里那个人。那样的人,她曾经希望成为那样的人啊,美丽,和煦,给人带来甜甜的欢乐。那样的人,怎么到如今的颓败,当年的神形俱消。

“你姑爷在村里当会计,他性子好,对我客气。我有时候心里实在苦,便和他说说。他也是觉得我可怜,便有时候帮帮我。开始我没想什么,但后来你老娘病了,我承认我才有了心,因为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只可惜到头来,只是做了一场梦。我这辈子,想过点安生日子便是我的春秋大梦。如今,梦也醒了。”

王杏往后仰着头,支起胳膊:“谢谢你听我说完,心里舒服多了,兴许会好起来了。你也走吧,在这久了对胎不好。”

水萍还想劝她,可一起身一阵头晕。她忙扶在门框上。

“小萍子,你是贵人会好命。你嫁了贵人,我说这话不是因为他家世好,而是他眼里干净。真干净呀。我从他眼里,没看到一点看不起我的神情,比我自己儿看我都晴明。你和他好好过,可一点,姨点你一句。回头不想再要娃了,去县里找医院问问,他们有办法。自己的身子自己看好。”

她说完躺下去喘着气,摆了摆手:“今天说多了,我乏的很,你和贵人快回吧。”

水萍出门扶了工新农,两人一出院门,水萍便止不住呕起来,最后让工新农背了回去。

第二天,水萍便匆匆和工新农去了兀安县城。工新农带着水萍把信交到了县里人事干事手里。他们随后又找到了广英。水萍把工新华突然变得奇怪的前因后果也都告诉了广英。广英听的双手直抖。她说要找学校打介绍信,买火车票,去北京找工新华。

水萍觉得身上的担子都卸了下来,她也进入孕三月,迎来最舒服的一段时光,然而她偶尔还是会有隐忧,她其实很在意肚子里是男是女。广英和她说过,现在可以有新技术提前知道性别。但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检查,她想,不管是男是女,她总还是要生下他或是她。

那封信递上去半个多月后,水粮给水萍带来了好消息。大队书记记了处分,双开。其他知情不报的人或开除公职或处分。王杏因为检举揭发有功,又因为重病在身,所以暂不做处分。水萍因为身子不方便,便让水粮跑了一趟县里告诉广英。水粮到了医院却被告知广英请假不在,他留了口信便回去了。

到了腊月里,已经没什么人卖农货了,收购门市部便闲下来。这天,水萍坐在门市部,靠在柜台后面打毛衣。日杂门市部今年新进了含毛量百分之八十的毛线,她准备给工新农赶一件春节穿的毛衣。

有人敲了敲柜台,水萍抬起头,惊喜的看到了广英。

‘你怎么来这里了?”她拉过一把椅子让广英坐下:“听水粮说你的事情查清楚了,没事了”。

“查清楚又怎么样。事情做没做不重要,嚼舌根的人认为你做了就是做了。或者你即便没做,人也会说那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广英悻悻道。

”你回过家吗?见到你老娘了?“

“回了,见了。村里人看我都怪怪的,越是亲戚越是离我远远的。我回家,院门还没跨进,我爹看见就拿笤帚要打我,说我丢人,要打死我了干净。”

”你爹这是,要疯了吧,这么久没见你他一点不惦记。。。”

“他眼里能有我?老娘过来拉,他还连老娘一起打。我还是离他们远点吧,心里清静点。”

“撇开家里人不说,至少外面的人不会为难你了”,水萍安慰道:“你把这消息告诉工新华了吗,他应该会很高兴。”

“还没联系他,最近很忙”。广英低下头。

水萍觉得奇怪,但看她不太高兴,没敢再问下去。

”我来找你,是来看看你和大宝。顺便给你这个“。

广英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水萍。水萍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崭新的钱,都是十元一张的。

‘你这,给我做什么,哪里来这么多钱”,水萍是会计,她一眼看过估计里面能有五十多张。

”我不是之前实习了好久么,陆陆续续存了些钱。还有很多是你之前贴补我,但省着没花的。我马上要在医院上班了,钱不愁了。吃住也都在医院,我一个人也花不了什么钱。你拿着吧,我这些年欠你太多了,这些也不够还。”

“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欠不欠,更别说什么还不还。你拿回去,我不要。日子慢慢都好过起来了,我这里不用操心。你自己在县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的很。”

”拿着拿着吧,别让我白跑一趟。给两个孩子的,这么久了,我这做姨娘的什么都没给她们买,除非。。。“广英笑着蹙眉道:“你怕这钱来路不干净啊”。

”这是发的什么神经,别这样说自己”

”那就安生拿着,别让了。我这一大早过来,累了,跟你推不动了”

水萍看广英低着眉眼,嘴角苦笑了一下。她觉得不对劲,广英的性子,要么大笑要么大哭,笑过哭过便好。她不会这么含蓄,满面愁容,却欲说还休。

她问广英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广英说没有,只是最近事情多有点累,再加上回家一趟,闹得心情不好。

水萍看临近中午了,便和同班的同事打了个招呼先走一会。她回家领了大宝,和广英一起去单位食堂吃饭。广英问有没有卤鸭子,她想吃。水萍忙问食堂,幸好去的早还有。她一下子剁了半只,又打了两个菜,和广英好好的吃了一顿。

饭罢,广英心情似乎好些了。她拍拍肚子:“满足了,满足了”。

水萍稍放下心,逗她:“这顿是你这个地主婆请客了?”

“好好,地主婆请客,以后还来请”

水萍看广英笑起来,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精神头。她又和广英去屋里,把钱锁在保险柜里。把大宝哄睡后,两人和着衣,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以前的事情,不知不觉困了。

被大宝闹醒时,已经近两点。广英要回去,水萍说去送她上车,被广英拦住了。她嘱咐水萍照顾好身子,便自己去路边候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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