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雨线密集地落下来。
温柔的、绵密的、就像少女柔软的双手。
夏嘉扬后腰完全地抵在金属围栏,他脚步瞬间刹住,绝望地闭了闭眼。
“……你不能在这里动手。今晚全是人,我出了事,你逃不掉。”
郁理不以为意地轻笑:“我运气一向很好,你知道的。今夜这场雨,足够掩盖很多秘密。”
风声催命般地刮过耳膜,夏嘉扬在急剧飙升的肾上腺素中听到一声重过一声的心跳,有那么几秒钟,他完全怔住,仿佛灵魂出窍。
郁理扬着脸,她最近瘦了不少,下颌尖尖,眼神却很明亮。
“而且,能不能,和敢不敢,是两种假设语境。”
她微笑着:“我从来不会把自己代入前者。”
夏嘉扬眼尾余光扫过周遭,这个位置一定是她精心挑选的地方,离声潮很远。
他试图大声呼救,但她转了下枪口,用枪托顶着他的下巴,强行把他左右乱晃的视线正到自己眼底。
“嘘——”
她空出来的另只手随意拢过在狂风中凌乱飞舞的长发,那双色泽如碎金落日的双眼浮现一丝嘲弄。
“我给你五分钟的陈情时间。来,看着我的眼睛,把当年的事情重复一遍。”
郁理从大腿绑带抽出一支黑色录音笔,她拇指意味深长地摩挲两下,旋即轻巧扣下,两声滴滴后,代表正在运行的冷蓝色光芒乍然闪亮。
她的语调轻柔温和,唇角弧度弯得体贴。
“温馨提示,你现在大约还剩四分半的时间。”
绸缎般的黑夜无声无息地拢过来,完全遮掩了他的身影。
雨渐渐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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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敬航临时改换航线,翘了车队夺冠的after party,风尘仆仆地来到纸醉金迷的别墅。
宋愈倚着热带棕榈,和几个本地留子美少女猜拳喝酒。
耀京交际花名不虚传,顶着那张脸大杀四方,美少女输得心甘情愿,几个人互相添加了联系方式,宋愈众星捧月地站在几个女孩子中间,CCD的快门连着闪了十几下。
周敬航垂眸,修长手指转玩从郁理包里顺走的打火机,他拨着金属砂轮,唇边咬上烟,终于等到宋愈后知后觉的一声疑惑。
“你怎么来了?”
宋愈扶正女孩子的腰,对她们歉意一笑,拔腿过来。
周敬航掀了掀眸,问:“她呢?”
宋愈偏头朝楼上抬了抬:“上边。”
周敬航背手向下一挥,意思是我去找郁理。
一轮弯月半死不活地挂在树梢,他脚步声踩得静寂,路过琴房时对上宋思窈略显意味深长的眼神。
“找郁理?”
她停下敲击笔电的手指,点向某扇紧闭的大门:“她在里面。”
周敬航停住:“她自己?玩累了?”
社交动物也会有这一天?稀奇。
宋思窈想起郁理对她说过的那番话,一时间不知道周敬航知不知道内情。
她咽住脱口而出的疑问,借着低头拿烟的动作掩饰神情,若无其事道:“她最近忙着搞一个什么服装品牌……看上去休息得确实不太好。”
宋思窈簇亮打火机,捱上烟管。
时针安静而沉默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周敬航抬手叠了下袖口,他单肩倚着墙,平淡地问:“她和谁在里面?”
“……”
宋思窈半口烟气滞在唇齿,她闷咳一声,招架不来这个男人的直白。
“你非得这么聪明吗?”
周敬航看着她,冷哂道:“如果她知道我要来,会在三个小时前对我发起信息轰炸。”
宋思窈无语:“不可能吧这不是OOC吗?郁理不是这样的人。”
周敬航勾了勾唇。
“所以她确实在里面,和另外一个人?”
宋思窈张了张嘴,几秒后在烟雾缭绕中徒劳地抿紧唇线。
她低头揿灭烟,做了个“您请吧”的手势,恨不得这尊大佛原地消失。
周敬航挑眉,翻腕扫了眼时间,还剩几分钟就要跨过十二点。
宋思窈盖扣笔记本,随手推到一边。
她坐到黑色琴凳,调整位置,上手奏了一曲郁理先前没弹完《暴风雨》。
周敬航在她行云流水的琴音中站在那扇紧闭的天使浮雕门前,眼神被这堪称浮夸的审美刺得微微痛了一下。
出乎意料,这扇看起来只有美观价值的大门,隔音效果竟然很好。
周敬航静静站了片刻,里面没有传来任何意想之外的声音。
他握着冰凉门柄,向下一旋——
卡住了。
周敬航沉思片刻,他收手转身,路过宋思窈时让她别弹了,后者莫名其妙,心想这位少爷你又是怎么了,心情转换无缝衔接,刚刚还是摇尾巴的小狗现在是要吃人的头狼。
要开锁不是难事,周敬航找到别墅管家拿了钥匙,他重新回到天使温柔垂眸的门口,食指松松地转着黄铜圈口,神情沉静。
11:59。
宋愈和三五个年轻女孩子勾肩搭背地踩着泳池边缘,倒数着三二一往后砸去。
白色水花高高泼溅,宋愈从池底蹿出来,湿漉漉的额发被他一手梳到后脑。
泳池边的白色铃兰歪七扭八,被蹲在池子边上的小姑娘伸手扶正。
于咏糖摇着香槟杯,和一个肤色深邃眉眼锐利的希腊画家调情。
谈至兴处,画家说一句,于咏糖低头亲她一下。最后把画家含含糊糊的艺术见解随着红酒一并咽下。
宋思窈单手抱臂,她双眉皱得清晰,浮华奢靡的灯光下侧脸冷酷严峻,一瞬不瞬地紧盯周敬航。
周敬航捏着小巧精致的钥匙,直直没入锁眼。
“咔哒”——
断断续续的《致爱丽丝》响在耳边,昂贵的波斯绒毯凌乱地扫着破碎的宽口花瓶和一株没有生气的厄尔多瓜红玫瑰。
周敬航抬起眼。
他看见她笔直地架着手臂,极为苛刻昏暗的光线中周敬航看不清楚和她对峙的另外一个人,视角受限了她手指轻轻叩着的黑色枪口。
“你给我的感觉好奇怪。仿佛……你在她的故事里,是个没名没姓置身事外的胜利者。我的意思是,庄铭至少还得到了惩罚,无论是哪种意义。”
围栏造得很低,低到他一个不小心,或者她一个逼近,整个人就如断线风筝摔下去。
少顷,她歪歪头,齐肩的黑色短发荡出仿佛是愉悦的弧度,她的耳垂缀着珍珠白的流光,在纤细精致的锁骨落下一道深刻阴影。
“……但是在法律层面上,我是无辜的。你并不能拿我怎么样。”
周敬航蹙眉,这个声音……有点熟悉?
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谁。
他听见郁理极轻地叹了声。
“法律是你唯一的护身符了吗?”
她笑起来,柔声稚气地,姿态天真如少女。
夏嘉扬感受着冰冷绝望的枪口,牙齿用力一咬,口腔瞬间蔓延腥锈血味。
从周敬航的角度,只看得见半弯晦涩黯淡的月晕勾勒着她过分清瘦纤细的身形,她那身裙子又短又暴露,他一向不喜欢给她上任何道德枷锁,她有自由展示女性魅力的权力。
既瘦而薄的腰身,骨架很美,苍白到几近透明的白皙后背绘着振翅蝴蝶。
分明是没有力量的虚描,却像一座黑色的山。
“……你不能这样对我。郁理,我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是她。我那么爱她,我爱她爱到失去自我,她凭什么利用我……她凭什么利用一个无辜者的感情?!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凭什么高高在上地审判我?”
翻来覆去还是那么几句车轱辘话,郁理听得心里厌烦。
“你说你爱她,她就该对你感恩戴德吗?”她轻嘲。
夏嘉扬面红耳赤,喘着粗气。
郁理微微抬了下小巧下颌,精心描摹的眼角眉梢凝着一点遗憾。
他终于被她的漠然和残忍击溃,双手如钢筋铁骨钳住郁理手腕,她一皱眉,枪口就错了位置。
砰——
烟花在这一瞬间炸上夜空。
华灯初上,盛大磅礴的热闹笼罩了每一张年轻而青涩的面孔。
五颜六色的烟火和人造灯光互相矫饰,有人用喷涌而出的啤酒喷了满身,有人拥抱接吻,有人连按快门,有人high大了抓着身边最近的人跳探戈。
这个世界,一如既往,热烈吵闹。
可惜,她长埋地底,连一场雨也不长久。
郁理丢开枪,颔首不语地转身。
周敬航站在暗处,只觉得齿冷。
她做什么?
她做了什么!
短短几秒钟的沉默如同半个世纪般漫长。
他想起他们的初遇,想起牛顿冷眼旁观他们的初遇、相爱、争执、分开。
想起夹杂着血腥味的亲吻,想起无数个抵死缠绵的瞬间。
他当然爱她!他这辈子没有为任何一个女人低过头,除了她。
而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仅把他当狗一样使唤,还把他当做变态。
但那有什么关系?
周敬航早已做好和她共度一生的准备。
哪怕——
郁理那双浅色的瞳孔像无机质的玻璃,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很慢地弯起唇角,展露周敬航相当熟悉的,带着一点儿坏,一点儿调皮狡黠的笑,懒腔懒调地:
“你来啦?给我带冠军礼物了吗?”
她浑若无事地走过来,踮着脚尖儿,像猫一样。
弯腰时,脖颈与锁骨绷得极紧,在他近乎暂停的眼底落入大片明晃晃的雪白。
郁理捡起那支被遗忘了的玫瑰,手指灵巧地截去一半,勾在自己耳边,自下而上地仰起脸,一览无余的表情。
周敬航定定地看着她耳边逐渐枯萎的玫瑰,心中泛起一阵巨大的不可置信。
郁理直起腰,吻了吻他冰冷的唇角,笑道:“你放心,你就算没拿冠军我也不会生气,我……”
话音未落,她的手腕蓦然被他执住。
周敬航在无数个夜晚领略过她的皮肤有多娇气,此刻他捏着她明晰腕骨,她的指根泛起无法忽视的红痕。
郁理甩不开他,怒道:“疼!我不就是昨晚没给你打电话,你又发什么疯!”
又。这个词用的太好了,太贴切。
周敬航冷冷地想,现在到底是谁在发疯?
“你听好了,郁理。”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摁住她系着珍珠链带的肩膀,掌根硌到她如刃的骨头,前所未有的沉声。
“今夜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他们见过我,也知道我来过这间房,而你——我听宋愈说,你这场party以Aria的名义举办,那更好,你可以待在你的酒店,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我会想办法让你避开这个时间点。”
郁理吃痛,用力搡他也搡不开,疼出水光的双眼瞪他。
“周敬航你犯什么病!放开我!”
“别墅管家可以作证我问他拿过钥匙,宋思窈会站在我们这一边,这点我不担心。”
他猛然蹲下,一手捞过郁理双腿,让她把重心倾斜在自己身上,动作粗暴地替她穿上高跟鞋。
“你现在离开,注意别让任何人发现你,我会清理你留下的痕迹,还有你的枪——”
郁理莫名其妙被他推到门口,她双手撑着门板,用力把自己转回来,不自觉扬高声音:“喂,你是不是应该向我解释一下?还是说,你也那什么什么了?”
周敬航额角青筋突跳,他比她还要愤怒:“什么什么?!我听不懂!你赶紧走,别在这里待着!”
郁理犟起来比谁都难搞,她双手抱臂,冷冷地审视周敬航。
“三秒,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该滚出这里的人是你。”
周敬航没理她。
他几步走到阳台,抄起那把造型非常精致的手枪。霎那间一个古怪的念头浮上脑海,下一秒却被他自己不留情面地摁回去。
郁理不耐烦地看着他反复擦拭枪身,那架势不把这把枪擦出一层皮来誓不罢休。
他扣上扳机,反复几次动作,似乎想要自己的指纹掌纹覆盖她留下来的痕迹。
郁理心念一动,目光移到周敬航那张仿佛永远冷淡的脸上。
他的眉弓和眼窝形状深邃,面相上并不给人亲近之感,但其实一颗心是棉花糖做的,三两句就融化。
她后知后觉。
垂在腿侧的手指无声无息地攥紧又松开,她呆了好几秒,缓过神后深吸一口气。
啼笑皆非?不全然。
感动?是有一点。
郁理垂下眸,纤浓眼睫扫开小扇似的阴影。
“……怎么办啊,周敬航。”她故意低下声音。
周敬航没有抬头看她。
“别怕,出了事有我。就算是最……最坏的结果,也没关系。你愿意等我,就等。不愿意,你可以去追逐你想要的爱情和自由。你天性自私自利,我原谅你。”
郁理简直匪夷所思,给后半句噎了几秒。
这人!怎么表白都要夹带私货地骂她几句?
“今晚的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没有见过夏嘉扬,更没有和他说过话,不管谁问你,你都说我和他有私人恩怨……郁理?你在听我说话吗!”
郁理轻轻地“啊”了声,漫不经心地点头:“你说。”
周敬航对她的心理素质表示叹为观止,但他叹不了几秒,视线中撞进她跟过来的脸。
月光跃然而上,映着她薄瓷素胎的侧脸,连呼吸都落得很轻。
无数回忆如镜面碎片在他眼前走马观花,那是无数个郁理。
上帝知道,他在人生即将毁于一旦的关头只能想起郁理的脸。
她真好看。
尽管周敬航从没有坦诚也不打算告诉过她,你是我见过最好看但脾气也最坏的女孩子。
你坏得天地不容,坏得问心无愧。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你更能折磨我的人了。
许久,周敬航咽了下胸前炙热翻涌的情绪,他抬手碰了碰她的侧脸,低头印上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我爱你。”他哑声:“我爱你,郁理。我这辈子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了。”
她听过他的告白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可此时此刻,她那双漂亮眼睛仿佛不会眨动了。
“……”她问:“如果我杀了人,你愿意替我顶罪吗?”
他回答的时候郑重地像婚礼誓言。
郁理却觉得,此生没有任何一个场景,能覆盖这一秒给她的冲击。
“我愿意。”他顿了下:“而且我已经在这样做了。”
郁理想起年少时没有淹没她却带走母亲的那片海,想起灌满冰冷池水的透明箱子,和她身边死去的鼓眼金鱼。
这些曾经禁锢她的幻想从虚空中降临,然后又被另外一个人强势地驱散。
从没有人教过她的爱,她在周敬航身上学会了。
她有些想笑,却流下泪来。
“哎,”郁理抬手遮住湿润通红的眼尾,僵硬地笑了声:“你是笨蛋吗?”
周敬航佩服她还能有又哭又笑的本事,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但他忍不住俯下身,吻了吻她潮湿的眼尾,又蹭了蹭她玉似的鼻尖。
“别怕,啊,别怕。以后你就要好好照顾自己了,按时吃饭,好好睡觉。如果有可能少抽点烟,别死在我前面。”
郁理整个人软在他怀里,只有一两声呜咽作为回应。
这太扯淡了。
一个人的爱怎么会让他丧失所有思考能力,违背所有天性?
郁理伸了伸手,周敬航不明所以,被她勾到了那支攥得温热的手枪。
周敬航还在哄她,可她那鳄鱼的眼泪,也只短暂地掉了一两行。
郁理浓着鼻音,稍微后退拉开了点距离,让枪口成为他们之间唯一相连的金属物体。
周敬航瞬间色变。
她单手揉了揉鼻尖,小小声说:“我愿意。我提前答应你了。现在,你欠我一场声势浩大的求婚了。”
手指扣动扳机,周敬航贴着她后腰的掌心浸出湿汗。
有一只小小的黑色蝴蝶翕动翅膀,飞跃了凛冽寒冬与洪流高山。
而枪口之下的心脏,开出了一朵恶作剧的玫瑰。
“笨蛋!”
郁理咬他下唇,没留情。
“我吓一吓他而已。你去看,下面早就让人铺好了气垫床。”
郁理决意不把自己往绝路逼,她悄悄睨了眼周敬航近乎凝固的侧脸,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从他怀中拔出来,还没走两步,腰身猛然被人扣住,紧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
她被摔到沙发上。
周敬航喉结咽了一下,他强忍急促到心脏发疼的呼吸,又想骂她,可话到嘴边,铺天盖地的后怕和庆幸如海啸般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小混蛋。”
他眸色深了几分,郁理用鞋尖去挑拨他,很快呼吸不稳。
“忍一忍,别在这里。”她说:“或者,你想要留下来?你可以到楼下去揍他一顿,如果你不愿意,那,我们逃走吧。”
她坐起身,拨了下散乱的发,玫瑰掉在沙发上,被手肘压得支离破碎。
没人说话,四下匀出凝固般的安静。
郁理久久地看着他,就像一个多年来疲于跋涉的旅人,忽然见到了春暖花开的绿洲。
她不必再担心每一个失重的深夜。
“喂。”
她明丽地笑起来,就像当年的第一眼。
“我爱你。这里好没意思,你带我走吧。周敬航,记得牵紧我的手。”
他叹了声,食指相扣时,逃出这场热闹。
“好。放不开了?”
“放不开了。”
完结!(没有番外版)
写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推翻了原有的人设的大纲,以至于后期写得特别艰难。
第一次写这样性格的男主和女主,写着写着会被他们逗笑。
——小周你的嘴巴真的太坏了。
——理理你也不遑多让。要不说你们是天生一对呢。
每个故事总有不圆满和遗憾,本来准备了长篇大论的结尾感想,码字的时候却在想,真的有必要剖析我的转变吗?感觉还是不要了。文字会随着时间和认知的变化而变化,我也不知道下一本的我会想要呈现什么样的故事。但无论如何,我希望能继续写出鲜活的女性角色。
下一本是漂亮玩具,依旧是姐弟。
感谢所有半道顺路的陪伴或是分别,感谢你们。希望你们生活顺遂,事事如意。
第80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