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瞥了眼厨房里正忙着洗樱桃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对柴炎说：“洪叔是个哑巴，一会你注意着些。”

柴炎多少有些没想到。

但稍微回想一下也没多惊讶。

无论是开学报道日那天还是今天，这位洪叔一直没开口说过话。

“他姓洪，我一般叫他洪叔，你也可以管他叫洪叔。”方木怕他不知道管老人家叫啥，一会儿尴尬，提前和他说道。

柴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方木又说：“突然把你带到陌生的人家里做客，对你来说多少有些突兀。”

方木瞥了他一眼：“你想不想知道我和这家人之间的渊源？”

他这话带了些两人距离上的试探和触碰。

他没有直接长篇大论地叙说和洪家人之间的过往，而是先问了句你想不想知道。

哪怕这是我的过往，你也得主动说你想知道，主动表达对我的兴趣，我才有那个自信向你讲述我的过去。

等同于把言语间的橄榄枝悄无声息地伸向了柴炎。

“如果你想说，我可以是你的听众。”柴炎看穿了他那些小九九，没有直接回答，“如果你不想说，那就不说。”

橄榄枝又伸回了方木手中。

一推一拉，一攻一防。

两个人看似都好像很谦逊地在优先为对方着想，实际上谁也没有主动更进一步。

过度的谦逊不过是不愿意交换对彼此的真诚。

他们的关系大概也只能到这儿了。

可又总觉得有些不甘。

方木盯着柴炎看了几秒，半晌，他渐渐笑了，也不知道是在笑柴炎还是在自嘲。

“算了。”方木说，“磕点瓜子吧。”

他带来的零食里有包五香瓜子，方木拆开封袋，往掌心里倒了一把递给他。

见他不伸手，方木又把瓜子往前递了递：“愣着干嘛，接啊。”

柴炎还是没动。

方木脸上维持的体面出现了一丝裂痕：“你不喜欢吃瓜子吗？”

还是不喜欢吃我递给你的瓜子。

方木内心的敏感让他远没有自己看上去那么无坚不摧。

柴炎把他递过来的手推开，没接他的瓜子，说道：“和我聊聊你和洪叔之间的事吧，我还挺想知道的。”

方木愣了下，像是纠结于他突然的变卦。

但很快，他不再纠结，笑起来，左颊酒窝耀眼。

“好。”方木说。

其实他能和洪叔认识，完全起于一场意外。

还是一场别有用心，相当恶毒的意外。

五年前，方木参加荣阳娱乐举办的“Eight练习生”造星企划，该企划实行百进八制度，从一百名练习生里晋级八名最优秀的，组成“Eight少年团”。

这个企划进行得并不顺利，最初被大众大规模质疑，但荣阳对该企划一意孤行地推进，后来在越来越广的传播和营销造势下，风评渐渐好转，关注的人也越来越多。

一度成为现象级的少年偶像选秀企划。

如此高的关注度，自然企划里的各位练习生的粉丝数量也在不断暴涨。

但粉丝也分不同的种类。

比如独唯，也称唯粉，即独喜欢某一人的粉丝，除此之外不会再喜欢其它人。

再比如双担CP粉，即磕某两个人的CP，两个人都喜欢，期待他们的舞台组合，为他们私下里的互动而兴奋鸡叫。

以及……毒唯。

方木是比较特殊的吸粉体质，当然也可能是他和其他练习生CP感不强的原因，喜欢他的粉丝很难再喜欢上另一个人，也压根磕不起来他和别人的CP。

他不仅是所有练习生里粉丝最多的，也是独唯最多的。

越到后面，他突出的表现越吸粉无数，是企划中最大的黑马和最受期待的冠军候选人。

企划进入后期，从百进八变成五十进八，再变成十进八，晋级的练习生之间竞争越来越激烈，唯粉之间的摩擦自然也越来越多。

吵架能带来热度，热度能带来流量。

荣阳娱乐也不介意在这方面有意引导，时不时便出现几个争议度高的剪辑片段，xx和xx不合的各种阴谋论，弹幕上无处不在的掐架，以及互联网上各粉圈之间硝烟四起的撕逼和骂战。

荣阳娱乐深谙粉圈最大规则——虐粉提纯，越虐粉提的越纯。

粉丝越恨竞争对手，便越心疼自家哥哥，也就越怕自家哥哥被比下去而使劲加大氪金投入。

大粉带头砸钱做数据，买企划提供的单人偶像周边，拼命用真金白银刷销量，排场上誓死不能输。

那么这些钱最后都进了谁的口袋呢？

当然是资本了。

撕逼→热度→流量→虐粉→攀比→氪金→变现。

一环扣一环，乌烟瘴气的粉丝战争最终都会变成源源不断的钞票金钱。

而当时公认的唯粉之间摩擦最大的两位练习生，是方木和另一位叫做于邈的男生。

他俩因为不错的外形条件以及表现出来的出色音跳才华，也是企划后期热度最高的两大top。

加上两人都在竞争团内主C的位置，算是同赛道对手，唯粉之间的摩擦是史无前例的多。

甚至只要两人有任何同框，那么弹幕必定开始吵架。于邈看方木的眼神一定带着怨毒、方木一定对于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于邈肯定是记恨方木所以走路的时候故意撞到方木、方木肯定是觉得自己太丑所以故意不敢和于邈一起同台……

种种在方木看来哭笑不得的猜测，除了能证明网友们的丰富想象力，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老实说他和于邈的关系并没有外界猜测得那么差，虽然因为竞争关系的缘故，也谈不上多么好，偶尔的确会有些互相看不爽的微妙心理。

但绝不至于上升到怨恨程度。

那个时候方木才十二岁，于邈也不过十四岁，两个半大的少年人又能有多少阴暗心思。

可惜他俩的真实关系怎样，在注重利益的资本看来已经并不重要，年纪这么小的练习生们没有资格、也不被允许擅自发声解释。

越来越多“争议四起”的剪辑，唯粉觉得自己儿子受到了委屈而愤懑不平的怒火，全部化成了对二人中另一位练习生的攻击和辱骂。

骂得不堪入耳，生殖器、父母家人、外貌羞辱、祖宗十八代、p鬼图、p遗照、p人兽杂交图……

方木哪怕上网时不小心多看了一眼，都会恶心地去洗手间把胃汁都呕出来。

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被又一次刷新，原来隔着网络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能产生那么大的恶意，毒唯们恨不得顺着网线爬过来，掐死自家偶像的对手。

方木自幼的家教让他对此难以接受，也不能理解。

在当时十二岁的方木看来，毒唯怎么能叫爱呢？

——爱不该产生那么多恨的。

哪怕是他自己，他也不希望自己有什么毒唯，他只想要甜唯。

理智、清醒、可爱、三观正的那种唯粉。

他觉得自己有这些美好的粉丝，才是自己的三生之幸，否则不过是倒了八辈子霉，沾上了一群以爱之名而肆意撒泼发疯的疯子而已。

原本方木以为这些暴行不过只是发生在网上，大不了网线一拔就清净了。

可后来他才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

在“Eight练习生”企划的最终决赛中，方木成功争夺到了团内主C的位置，捧获最高奖杯，在鲜花和掌声中荣耀无限。

决赛完成后，团内八位成员正式定型，于邈仅此于方木，拿下了舞蹈担当的职责，

但这个结果并不能让所有人满意。

于邈的粉丝认为最终决赛的主C评选有失公平，几位导师作为评委，他们的投票在决策权中占比一半，凭什么因为导师对方木的私人偏爱，于邈就要失去主C的资格。

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于邈粉丝大规模抗议维权。

不仅在超话刷大字报，还在各大评论区痛骂黑心导师偏心眼，让方木和荣阳娱乐抱团去死……

但结果已定，不可能因为单个的粉丝群体而更改结果，那代表着出尔反尔和严重失信，荣阳娱乐再作恶多端也不能真在公众面前贱到这份上。

方木成了于邈粉丝最大的妒恨对象。

说是妒恨也不准确，因为于邈粉丝声称她们压根不稀罕这破主C了，反正也不可能轮到于邈头上，连嫉妒都不屑。

于邈粉丝是仇恨方木。

真真切切的仇恨，是希望把他大卸八块的程度。

虽然方木也有自家粉丝拼命维护，但那段时间他确实熬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质疑期和自我怀疑的低谷期。

Eight少年团成团后的第一场公演夜在荔阳市的大中心体育馆举行。公演开始前，方木在场下和灯光师进行舞台灯光布局的商讨优化，却听见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恐尖叫。

尖叫声来自于正在搬运杂物的后台女场工，她看见和自己穿着同样工作服的一位男场工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男场工难受地掐着嗓子，口吐白沫，面色青紫，眼睛翻着白眼，像是一条拼命挣扎的濒死鱼。

很快有人打了120，救护车迅速赶到现场将人抬走。

索性急救及时，男场工才险险捡回了一条命。

但因为重度中毒的缘故，他声带被毒素浸染，严重受损，从此以后都会失声，成为一个哑巴。

男场工中毒一事事出蹊跷，警方组织专案组彻查了此次事件。

很快，警方调查结果出来，但出于对当事人的保护和其他各方原因，警方选择对外保密。

方木并没有从警察那儿得到具体调查结果。

他内心不安，总觉得事情不简单，在家里待了好几天都不得安心。

他去问经纪人丹尼尔，丹尼尔支支吾吾不肯告诉他。

他又去问荣阳娱乐的公司高层，高层只是模棱两可地宽慰他，告诉他这件事与他无关，也与公司无关，让他不要多想，警方会处理好一切。

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方木拜托家人去辗转打听，正好家里有个亲戚在检察院的刑事检察部门做文职工作。两个月后，方木从亲戚那儿打探到，检察院最近对一起恶意下毒致受害者失声的刑事案件提起了公诉，涉案的嫌疑人员已经被拘留关押。

后来方木又通过多方途径的艰难打听，终于拼拼凑凑得知到真相。

原来恶意下毒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于邈的毒唯粉丝。

那位粉丝趁着人少时溜进了公演的体育馆后台，在贴着方木标签的矿泉水中倒了大量可毁掉声带的头孢类药物。

然而矿泉水却被不识字的男场工误喝。

也就是说，男场工成了阴差阳错的倒霉替罪羊。

原本该中毒哑声的，是方木。

得知真相的时候，方木仿佛感觉到了晴天霹雳。

可这场本该闹得很大的恶劣事件，公司高层却有意对外隐瞒了下来。

他们说家丑不可外扬。

他们说自家事自家解决。

他们说一切以团的声誉为重。

用脚也想知道，一旦外界知道团内毒唯造成了如此恶性的刑事案件，这个刚刚成型的团，怕不是立刻就会被广大网友喷到解体。

荣阳娱乐的名声也会极大地受损，刚起步的股票、基金、投资也得全部打水漂。

为了团的荣誉和公司最高利益，于邈毒唯的下毒事件被生生摁进了土里。

团内成员仍旧在镜头前和和美美，像是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除了几个知晓内情的当事人，再不会有其它人知道真相。

至于原本的受害人方木，谁在乎呢？

那个可怜的替罪羊男场工，除了方木，又有谁会在乎呢？

方木闹过，哭过，甚至经纪人丹尼尔拦他的时候，他愤怒上头扬手就给了对方一个耳光。

然后被公司的保安摁住胳膊，丹尼尔反手便还了他十个耳光，打得他耳朵嗡鸣，嘴里都是血。

虽然已经五年过去，所有的事情都早已掩埋在时间的尘土里，丹尼尔也在事后对他道了歉。

三分出于真心，剩下七分是怕他这颗摇钱树跑了，他在公司第一经纪人的地位不保。

可方木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年——

所有人都死死抓着方木的手，半是恳求半是威胁地对他说，一切以公司的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