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房里充电，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梁以恒终于收起了散漫，一边说，一边冲回房间取了手机。

回来的时候又清清嗓子道，“我不累啊，一点都不累。再去健个身都ok的。”

陈微然正低着头穿外套，听到他这挑衅的话不禁抬头瞪了他一眼，他像是准备好迎接她的目光，勾勾半边嘴角。

果然幼稚，懒得理他。

赵佳雯杵在门口听得不知所云，现代人再忙谁能离了手机？况且他放了寒假，哪有什么事情要忙？上午还担心他情绪崩溃，做好了安慰他的准备，没想到他虽然看起来面露疲态，精神倒是亢奋得不行。

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好了。那我先下去了，你快一点啊，包间号姑妈发给你了。”

“知道了。”说话间他也穿戴整齐，对着门口的镜子将衬衫衣领抻平，又瞥到了斜前方的酒柜，“哎，姐夫来吗？”

“来的呀。怎么了？”赵佳雯一只脚刚踏出大门，又转过身回答。

“我拿瓶茅台？柜子里有很多。”

赵佳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玻璃门后几乎都塞满了不同年份的。

“那是姑妈前几天从你爸那里拉来的，你留着吧。”

梁以恒一怔，点点头说了声好。

“中午他就和人喝了不少，他又不像你一样放假，明天还要早起给我打工呢。”

“好的赵总。”

不过谁也没想到，姗姗来迟的姐夫自己带了一瓶。

赵佳雯盯着那瓶酒，眉眼扭作一团，正要表达不满，赵霞开口打了圆场，“你们四个人分这一瓶，没事的。都是自家人，喝点聊聊天没什么不好。倒是我晚上还要回班里，就喝不来了。”

说罢又问服务员要了四个酒杯，然后热情地看向陈微然的方向，越过坐在中间的梁以恒，微微探头热情地问她，“然然，今天方便吗？要不要也来点？”

陈微然本想在赵霞面前打造一个热爱读书，博古通今的好学生人设，于是措辞尽量谨慎地回答，“我不怎么能喝，就不喝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不自觉瞟了瞟那透明的瓶身，已经开了瓶盖，酒精味被空调风送到了她面前，鼻子抽了两下，猜测这味道比同样颜色的伏特加要柔和。

赵霞见状抿嘴笑了，“我听他们说，你们在阿灵顿没事也会喝点的。不要太拘谨啊，是不是不习惯喝国内的白酒？倒一点尝尝吧，古人作诗也是喝白酒的。”

陈微然听到最后一句，扑哧一声笑了，也没了装腔作势拒绝的必要。

而赵霞也和昨天一样，说是最近学校搞什么模拟考试，只花了一个小时吃饭，和陈微然扯扯闲天，关心关心他们在国外的生活，便又回到了学校。

赵霞前脚刚走，陈微然就感到包间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赵佳雯和梁以恒，像是自习课上如坐针毡的学生，老师迈出教室，就瞬间放松不少。

“小恒。”说话的是对面的赵佳雯，酒意冲上了头，音量也高了些。

梁以恒下意识应了一声，眼神中露出意外。

赵佳雯很久没这么叫他，长大后更多直呼他大名。这个称呼，把他带回了十年前，跟着她和那些大他好几岁的朋友一起玩，听他们谈论着某某某休学去上海补英语，然后去了什么世界名校的事情。

他对升学早有规划，可能也是从那时的耳濡目染开始。

“下午你在隔壁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赵佳雯直奔主题。

他对此并不意外，没有插话，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只有你会去挑战他的权威。”

“姐，你这就抬举我了。你也是呀。”

梁以恒会心一笑，眼前的表姐和十年前青涩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又联想到她这几年的经历。在他们从小长大的圈子里，当时最熟的姐姐已经生了二胎，而赵佳雯算是个另类，毕业回国时只有22岁，和他现在差不多大，不同的是回国时她毫不犹豫就把打算定居国外的前男友甩了。舅舅舅妈很是不解，说你若是等他排到绿卡和他结婚，在加州养着，有什么不好？

她的回答则十分笃定，当个富贵闲人，把生活寄托在他人身上，不是我想要的。我还是想回国在自己的地盘做点事。当然了，后半句她没说，是踩在你们的肩膀上。

舅舅舅妈只当她年轻气盛，没反驳，其实是欣慰的，把女儿留在身边也更符合他们的预期。于是顺理成章安排她去相亲，她就开出条件，要先进她爷爷的厂里工作。

双方各让一步，这“协议”就达成了，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别人回自己公司工作，多半是跟在家长后面跑跑业务，而她不仅在中层管理岗位上大展拳脚，所有她能参与的，不管她事的，都有她插手的痕迹。等一众长辈尤其是那土皇帝般的爷爷感到威胁的时候，她已经能拿业绩说话了。

她没告诉任何人，留学时期就已经有意结实相关领域的朋友，也有过和他们一起跑会场，找资源。

不能说她功利，志同道合的人，又能各取所需，聊得来才是正常的。

通过赵佳雯的观察，她从小到大接触到的做生意的长辈们，无论文化程度和阅历有多不同，最后都会选择把家里产业交给男生，而她刚好有个优秀的表弟。

她知道表弟心比天高，只想在学术方面做出成就，但他看不看得上这生意是一回事，家里的长辈如何决定是另一回事。只有多为自己铺路，才能走到她要的终点。

起初被长辈质疑时，她也说了一句梁以恒记到现在的话，能不能做好总要做了才知道，一上来就否定自己，那一定什么也不会做成。

上学期刚认识陈微然的时候，他刚有了稍微权衡一下可能性的心思，便被这句自己颇为赞同话怼了回去，把所有纠结一股脑全扔了。

赵佳雯把酒杯放下，微微一笑，一句话概括了几年来的心路历程，“我只能摸着石头一步步过河，你可不一样，上来就把河给填了。”

梁以恒已经喝了几杯，在阿灵顿向来保持清醒，今日家宴没有外人，他言语间也有些轻飘飘，“本来我就志不在此，这个家里，你最了解我。而且我爸走了，我对那些都更无所谓了。”

说话间他又把面前的半杯喝完，“而且，我要和然然去上海的，我们已经说好了。”

“上海是个好地方。你这个领域，肯定是出去更好。”赵佳雯歪着脑袋，不住点头，“你放心，家里公司你什么都不管，每年分红也不会少。现在厂里百废待兴，也算是歪打正着步入正轨。”

“哦？”梁以恒把酒杯放下，认真看她，“上次不是黄庆那个事情，闹得出了问题？”

赵佳雯原本有些涣散的视线忽然聚拢，一副胸有成竹的语气，“我大学里有个朋友，她老公就在隔壁市，正好是我们下游产业，他这两年拓宽新的业务，拉到国企的单子，对我们配件的需求量非常大。光他一家，就够我们原先两三年的。”

“所以你心情好，把他放走了？”梁以恒隐隐的担忧消散，也开起玩笑。

“起诉他也是为了让他赔钱，让他进去和多拿点钱，我肯定选后者。我好投入到新的厂房里。”她缓缓靠在椅背上，手依然撑着桌子，“当然了，那批人一个都不留。”

“果然是我姐。这么快就解决了。”梁以恒把玩了两下眼前的酒杯，又把手搭到陈微然的牛仔裤上，一边摩挲一边说，“我知道你一定能破局。不过下次不要说得那么严重，把我和然然都急坏了。”

赵佳雯轻声笑着，目光转向一旁的陈微然，“然然。姐姐谢谢你，也谢谢王阿姨。王阿姨真的非常专业，帮了我很多。”

说罢举起酒杯，陈微然正要替她妈谦虚两句，赵佳雯喝下杯中酒，又冒出一句，“希望我再过二十年，也那样风光。”

“你也会的，姐姐。”

看似场面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又十分像真心的。

梁以恒倒懒得把话题抬到什么高度，没和他姐夫那样恭维，也许是太累了，竟在此时打起哈欠。

赵佳雯故作不悦，“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时差，有点困了。”

“你不要不屑。以后我混得好，分红也少不了你的。”

梁以恒轻笑，在外面已经独当一面的姐姐，在家人面前似乎还是个小孩。

“我怎么敢不屑，我比厂里那些亲亲戚戚都希望你混得好。”他又露出认真的一面，淡淡说出一句，“不过分红的事情不急，你以厂里的生产为主。”

家里的产业投入大，即便是□□位数的单子，除去成本和其他算不清的杂七杂八，到他们手里也就几个百分点，他对这事还是有数。

况且赵佳雯支持他搞学术，他也了解她的野心。

而赵佳雯也随之正色，轻轻反驳道，“不一样的，这些你就当是你爸留给你的。你真以为那土皇帝有两把刷子？除了拉关系什么也不会，你爸爸这几十年，其实也做了不少事的。”

他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陈微然注意到腿上那只乱晃的手忽然僵住了，预感到他要抽离之前，她在桌子底下将它握住了。

他怎会不知？

只是过去几年间曾下定决心不碰他一分钱，到今天签了七位数的赔付确认。

多年没和他心平气和地交流，直到上午那张遗像。他们天人永隔，却对着彼此笑了好久。

父亲的傲慢，他的决绝，让父子之间积攒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

只是时间的阴差阳错里，他再也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