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
这回她学会了先叩门。
“请进。”
“想必军师哥哥是忘了召某,故小可不请自来。”
吴用抬眼打量一番,来者不善。
“有何贵干?”
“哥哥可有甚么要说与某的?”
所指不言而喻。
吴用思忖,既然她已见过朱贵,反正迟早要探她意向,择日不如撞日,便在此时做了这事,日后也好定夺。
“南山酒店抓着个朝廷的探子,不知荀姑娘对此有何高见?”
“那探子说了甚么?”
“招安。”
羽扇向胸前一定,露双慧眼将她盯着。黑白棋局目中藏,机关算尽一弧光。
见她迟迟不应,又说,
“朝廷有意招安。”
日前朱贵分明报得朝廷明年出兵讨匪,先打四大贼寇之首山东宋江。
可吴用究竟这样说了。
“小可在朝时只听过剿匪,却未听过要招安的,军师哥哥须提防有诈,切勿轻信。”
蔡京之流向来主张讨伐,何时提过招安。怕不是朝廷要招安,而是他宋江要招安罢!
“若此事当真呢?”
“军师哥哥怎么看?”
“惟公明哥哥是从。”
“公明哥哥怎么看?”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吴用目光如炬,直烧她眉睫。
泰山崩,四维裂,天柱圮。
恨这赤胆忠心错投了主!
待神识重聚,面上却不敢表露,强压愠色。
“姑娘似有微辞。”
吴用自然触目警心。
“是,小可心寒。”
既教他看破,万不可嘴硬生瞒。只是她心不死,仍要长久经营,而此时未到澄明反意之机,切莫创业未半即中道崩殂,须得找个由头将火撒出去,好免他猜疑,眼下搪塞过,日后再作细细周旋。
“小可讲课,哥哥差铁牛监视,何不亲自来听?日常事务不屑知会小可便罢了,招安事关梁山前程,若非小可来问,公明哥哥和军师哥哥竟无一打算告与某么?哥哥们面上抬举小可,怕不是看在那银鱼的份上罢!原来结义是假,信不过方为真!莫非哥哥眼中,小可竟与那探子无异?既如此,小可一颗心在此,哥哥随取!”
荀承祜心口不一,却终借这由头撒了误寄之火,酣畅淋漓,几欲血泪盈襟。
吴用怎料她恁大脾气,激愤若此,一时噤声。
何敢肯定她不是借怒容遮掩对招安的不满?
荀承祜见他疑心未灭、无动于衷,只好将戏做下去。
她抄起桌上一支笔,将竹管直插心口。
吴用惊起,夺下笔,横眉瞠目。
霎时,四下无声,平舆对垒,冀野风云,瑜亮难分。
当年智赚二龙山时,吴用不成想这苦肉计有朝一日竟用到自己身上。
他并非不忍她死,只是此时此地她不能死。
“梁山于某有恩,小可尚无以为报,又岂敢二于公明哥哥?小可愿以死明志,哥哥却来阻拦,是何道理!”
“小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望姑娘恕罪。”
“受不起!”
荀承祜背过身去,须臾回头,此时气焰消了下来,抓住吴用袂角,愀然泫然,披肝沥胆。
“哥哥,你我本同道,何必手足相斗?且不论劳而无功,便是内生猜忌,彼此颉颃,此举与朝廷党争何异?哥哥慎加思量!”
吴用心领她的厉害,变脸好似翻书,现又来个软的,直教他冷汗涔涔。
他挣开袖口,拱手深拜。
“小生再向姑娘赔罪,愿姑娘不计前嫌,容某驽钝,与兄弟共谋大事。若再有嫌隙,教小生乱箭穿身。”
荀承祜未予回应,绝裾而去。
徒留吴用对空长拜。
乱箭穿身,我吴用应得,既做得下些事,怕了这个么?只待我遂了公明之愿,自去领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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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梁山,好个替天行道。
当初白手起家时,七星聚义劫取生辰纲,想的是杀富济贫、返还民财,如今兵强马壮、风生水起,谋的却只这一寨人的出路。
殊不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等死!
荀承祜步入晁盖灵堂,四下无人,魂幡招摇,烛火幽幽。
她仰头望那高供桌上的牌位。
晁天王……
你可瞑目?
烈烈心头血,终把御酒温。
你张眼看看罢……
十指连心,她咬破食指,向一炉香灰中滴上一滴。
“难得荀姑娘这般有心。”
这公孙胜神出鬼没,不知何时何处冒出来的,或是他早在此。
荀承祜一震。好在她方才一言未发,旁人应看不出她心所想。
只是公孙胜不比旁人。既非清明中元之属年节,又非祭日,平日除了他,那里有人来拜。荀承祜不曾与保正相交,如何无故想起这位晁天王来?
“小可耳目昏拙,不料道长在此。”
既非清明中元之属年节,又非祭日,他恁的在这?
她低头作揖,双手过眉,藏住红眼,心下速寻对策来遮掩。
“贫道算到荀姑娘心有郁结,无处开解,只好寻个魂灵诉苦。”
拂尘轻轻扫过,穿透屈一食指的手掌,直立如抱云之峰,点化一切不明。
“道长可算到小可所愁为何?”
荀承祜自觉毫无破绽。
“你可是听到甚么了?”
“甚么都听,不如毋听。”
“荀姑娘莫怕,此乃准备之仗,梁山也不是说拿就拿的。”
“小可只怕此役不期。”
一言既出,教公孙胜一惊。
她意指,应是公明近来谋得愈发紧的招安之事。若明年之前招安事成,此役自消。只怕此役不能如期而至么?
“莫非荀姑娘不……”
“道长慎言。”
这道人心中所向尚不明朗,万不敢教他先看出来,向公明哥哥参上一本。
公孙胜眼前一亮,欣然捋须。得她同道,兴许有些指望了,便先不急着下山了。
“荀姑娘……”
她竟被这本该清寡无求的眼光灼伤,顿时心领神会。
不想这道人并非个避世绝情的。一时风起,八卦流动,道袍飘飘,须发蓬飞,恍若真神。
一切尽在不言中。
荀承祜向他躬身,教他扶起。
二人又并向晁天王牌位又拜了拜。
灵堂仍是四下无人,旌旗猎猎,金炉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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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荇影,竹柏,难得两闲人。
鲁智深虽说没当过几日正经和尚,整日破戒,却仍在房中放两张蒲团,只是不见他真的打禅,将来当坐具了。
现下便是,一个坐着他,一个坐着林冲。
他们往日常如此对坐畅饮。鲁智深总有话讲,林冲也乐意听。若是实在话尽了,便不说,只喝酒,也没甚么不自在的。
有一搭,没一搭。
“哎,兄弟,你近日去学兵法了,如何?”
“好的很那,师兄也要去么?”
“洒家做提辖时学过些,便不必了罢。兄弟你也学过,恁的还要去?每日练兵轮岗,末了还得对着书念上一番,何苦呢,拿去喝酒不好么?”
“她要是照本宣科,不听便不听了,只是她还讲些旁的,值得一听。”
“如何?”
“昨日她讲了些宣抚延安一行所见,实在骇人听闻……”
听罢,鲁智深将酒碗捏碎,往地上一掷,怒目圆睁。
“直娘贼,甚么世道,非打烂它不可!”
“师兄莫要激动,你我如今在这山上,急亦无用啊。”
林冲一手按上他肩,教他降下声来。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鲁智深闭目合掌。
“果真让她说中,那个良心未泯的听了不火。只可惜那些百姓仍在受苦,梁山也不能将他们全救了。林冲却躲在这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哎呀,兄弟若这么说,那洒家也有罪,心里直臊得慌!恨不能将那帮狗官并辽贼一齐剁了,日后反要为他们卖命,俺有何颜面见智真长老,有何颜面见佛祖!”
“师兄……莫想了,一边是师父,一边是公明哥哥,想不明白的……”
惨淡月光疏疏入户,林冲于暗处神不知鬼不觉地抹泪。
他常不敢放任自己多想,自讨苦吃,怕想出事来,兄弟道义尽失,他林冲便真一无所有了。只好将浑身的劲儿发到战场上,发到他那丈八蛇矛上,教血肉迸溅浇熄心头燥热。
多谋还损己,有寿必无心。莽夫好做,便做个莽夫罢。
鲁智深又何尝不是?
别的兄弟,他们又何尝不是?
唯有此时,旧创露出,怆然茫然,似有一点灵气,短暂地照亮一尊尊美器,弧光荧荧。
作者有话要说:笑死,菌丝在二龙山开的枪正中他眉心(bushi,这什么茶艺对决现场啊
救命怎么感觉道长闺蜜感这么强啊,,,whatever又多了一个伙伴
鲁林太真了,像那种很温柔亲切可靠的邻居两口子。女主这边有他俩真的很安心,是精神后盾的感觉,非常治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