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上，人来人往、觥筹交错的人情宴席最好糊弄。在座的哪个不是醉红着脸、说着场面话，下来了不消你记得谁，只用在对面提起时马上“噢噢噢”地热情起来就是。

而如今是不同了……

荀承祜拍着沉痛的脑袋，昨日高呼着同生共死的、几乎要拜了把子的兄弟们，少说竟忘了十之八九。哪个姓蒋哪个姓李，全对不上了。

说好以茶代酒，喝着喝着，不知何时何人又给她碗里续上了酒。

再也不喝酒了。

刚来时不认得人，情有可原。只是已然同盘而食了，再认不得人，实在有伤情义。

如何是好。

现有两条路：

一则敌不动我不动，就坐在这屋里等扈三娘来，教她悄悄带自己再认一遍。此法十足十的稳妥，没有第三个人发现。只是若扈三娘总不来，她则有饿死的风险。

二则主动出击，她去找扈三娘。如此倒不怕饿死，只是路上若碰到哪个，还偏偏不记得，也是个完。

荀承祜这辈子最常做的就是赌一把。总不能等老天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只管快些走，区区几步路，就是碰上了，凭自己混迹官场磨炼出的一副八面玲珑面皮，总能应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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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师不利。

迎面走来个绿衣汉子，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似有印象……

但浑不记得。

越是此时，越不可露怯。她直与忤视，已弯起眼、堆起笑，严阵以待。

“哥哥，早啊！”叫得甚是亲热，一听就像是结了义的。

“早。”林冲笑着回应。只是他心里却不似这样舒畅。

她定是不记得自己了。若记得时，她当跟着他人叫林教头。放眼全山寨，有几个叫我哥哥的？

况且她这笑也熟悉，从前在东京，那些乌纱帽底下尽是这样的。

呵，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就不该对这些腰金衣紫之辈有甚么指望。

唉，还是不要一棍子打死的好。

她许是昨日喝茫了，才不记得的。

荀承祜本想速战速决的，毕竟多干笑一会就多一分被识破的危险。只是这人盯着自己做甚，怕不教他看出来了。

不可能，本官乃是千年的老狐狸。

“荀姑娘，在下林冲。”他仍笑着，谦和有礼，包容真诚。

好不尴尬。

“呵呵，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怎不记得！”荀承祜只觉得自己面上已挂不住了，心里算盘打得飞快。

看来自己从前那一套统统失效。在这里，一杆子到底方为通则。

与其多加文饰，不若从实招来。

“小人昨日不胜酒力，说的话认的人，多有忘却，教头莫怪。”

“无妨，理解。”

“教头见笑了，”这倒像是个好说话的。“说来惭愧，小可已来了些时日，忝列军师一处，对梁山人事却不甚知晓。敢问教头处可有梁山布防图？可否与某一张，也好教愚少闹些笑话。”

“有是有，只是未带在身上……”他将那颀长身躯拍了一通，无奈笑笑。

“不过林冲正去南山二关找师兄喝酒，那边定有，姑娘不如与林冲同去。”

“多谢林教头。”

竟能不记得，怎能不记得！荀承祜恨不能扇自己一嘴巴。宦海粉墨实可憎，何颜面对此春风。

不过……坏了，他师兄又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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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二关。

好巧不巧，杨志早先也自北山早寨过来喝酒。

还好，还好，这三个好认。梁山上就这两个出家人，一个没毛一个断发。还有那面上老大一搭骇人青记的。忘不了的。

与三个兄弟打过招呼，林冲才兀的想起，她怕要不认得，再闹个不快。这仨可都是火爆脾气。

“这是……”林冲正暗里提醒，却遭她打断。

“鲁大师早，武松兄弟早，杨制使早。”

恁的他们都认得，偏我不认得？

罢了，认得便好，他们处得和气便好。

自日前武二拍案而起“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闹得不欢而散，林冲方知鲁武二人心意。他此来本要与那两个兄弟议论这事。

不想杨志兄弟偏偏也在。他乃将门之后，是要一枪一枪戳出个功名来的，若不招安，无法遂他封妻荫子之愿。他在，则不好再议论了。万不要争起来，伤了兄弟情义。

恰好荀承祜正索了图便告辞，林冲料想今日既议论不成，便与她一同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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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教头方才要说甚么？”

“哦，林冲怕姑娘又记不得人……”

“不是这层。”

林冲一怔，一时不知她能看出哪些层。

“酒还未喝便逃了。有甚么杨制使听不得？小可听得么？”

又是这眼神，犹如那日白虎节堂的刀光，足令他十年怕井绳。林冲不愿记起。

荀承祜见他神色有异，立马收起笑，颔首作揖。

“听不得也罢，恕某失礼。告辞。”

“……且慢。”

她将将转身未走几步，又被林冲叫住。她回头，只见那顶大的汉子支支吾吾，欲说还休。

她便识趣地走近些，好教他悄悄说。

眉心紧蹙，髭须战战，话到嘴边，一言难发。荀承祜倒不急，真怕他教自己给憋死了。

她也不催，耐性等着。

“你若信我，勿顾忌直说。若不信时，恁的叫住我？”

半晌，终于。

“不知姑娘……可否愿意接受招安？”

“教头愿意么？”

弯弓似惊春涧饮鹿，空弦迷津回转山中。那双眼碎银浮沉如水中月，凄凄切切，竟生在豹子头上。

他微微摆头。

她微微点头。

时机未到，暂不可将反意和盘托出。

“日久见人心。教头既信某，不若信到底。”

可怜堂堂八尺男儿，教这世道欺负得，连不愿招安都要讳莫如深。

待林冲缓过神来，荀承祜已远去无踪。徒留他原地回味，那眼神，犹如那日野猪林月牙禅杖令人安心的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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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这一问敲醒了荀承祜。休养闲散够了，也该忖度忖度下一步了。

下雪不寒化雪寒。待到那清白日头曝干了雪泥，荀承祜便裹了那来历不明的貂鼠皮袄，出门拾残枝去了。

她决计今日重操旧业。

正拾着，见自东山关口上来个后生，衣着像个头领，银盘似的面皮无朱砂记。东山关口头领，不是刘唐，便是史进。

不等她先开口，那少年早远远挥起手。

“荀姐姐早！”

“史进兄弟早。”

热情得紧，可爱得紧，仿佛看到了她那九岁的哥哥，不过如今成了弟弟了……

史进起大早去练兵，到此时总要饥火烧肠，于是晾下刘唐们，溜回来寻些吃的。

待他叼着食堂仅剩的一只烧鸡腿出来时，见那荀承祜仍在地上捡着甚么。

他觉着好玩儿，也不问，也不做声，跑过去跟着捡。荀承祜起身，他也起身，将手中一把胡乱捡的树枝递给她。

长长短短，曲曲直直，荀承祜只好在他掌中再细挑一番。

“……四十八、四十九，还差一支。”

史进想了想，捡起脚边刚吃完扔掉的鸡腿骨。

两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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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她终是不用那鸡腿骨凑数的，还是又寻了一枝。

随后她直走到忠义堂前广场、高悬杏黄大旗下的台基，将秃枝往上一摊，自己在一边席地而坐了。

史进跟去看，又实在不解。

“小可就先为史进兄弟算一卦，兄弟有甚么要问的？”

“啊……”

史进不料荀承祜还有这一手，一时不知问甚么。

他耍条棒到如今，快活的相逢意气便饮，不测的几见了阎王也不瞬，从未想过甚么命不命的，也不想明日如何，一头撞去就是了。

只是既然要占，总不能问中午吃甚么吧。总要问些，自己永不可知的吧。

“中元节我师父王进要是回来……我要如何向他交代？”

史家庄已成土一抔，少庄主终也落了草。

虽然他师父再未来找过他，许是认不得史家庄了，便走了。但他每年中元都会这样想。又盼，又怕，又愧。

少年不识愁滋味，只此一结浇不透。

史进见荀承祜拿出一根横摆在上边，剩下的抽出一拨，四个四个数，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久了，也看乏了，若是不想睡翻过去，便要说话。

“怎么还没算好？”

“耐性。”

“我们公孙先生也会算。”

“道长乃修仙之人，小可怎比得？”

“好了。本卦蒙无变爻。蒙，昧也，物生之初，蒙昧未明也。以坎遇艮，山下有险，内险外止，山下出泉，行而有渐。致蒙多端，虽必利用刑人以正法，然治蒙不可过刚。本纯一未发，惟捍其外诱以全其真纯，上下顺也。”

“何意？”

“你若真心替天行道，只管告祭王教头。他托我说，教你日后切勿如从前一般莽撞，万事只顾保重条性命，却再商议。”

“师父真这么说？”

少年瞳仁一亮，困意全无。

“若不信，今年中元，你只管自去问他。”

史进脸上神色一动一静的，荀承祜全看在眼里。好一个纯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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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姑娘可否给贫道算一卦？”

“公孙先生，我正想看你两个斗法！”

“史进兄弟莫要说笑。”荀承祜转头作揖，“小可无非拾圣人牙慧，借这大衍筮法妄窥天机，一知半解而已，岂敢在道长跟前班门弄斧。”

“姑娘抬举了。贫道日里只使得些雕虫小技，未曾解得天机。姑娘易学得道，便施贫道一卦吧。”

“道长要问甚么？”

“……我那老母近日如何？”

修道之人，岂可只图一个得道成仙，而置苍生于不顾？昔日他攒起劫纲之事，并聚义士，乃开为生民立命之端，怎料这晁宋二主皆所托非人，那短命的托塔天王义而少仁，孝义黑三郎忠君爱国亦褊狭，竟要招安，助那昏君不说，弟兄们也得白白送死。智多星吴用，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公孙胜见无论如何救不得，只好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且乘桴浮于海。这梁山也不是他想要的梁山了。

他此回梁山却未将老母接上来，意为梁山留他不住，他自知占人者不自占，便要借她之口，寻个由头下山去。荀承祜只道他一心修道，哪里晓得个中缘由，便也不依着他算。此人有些呼风唤雨本事，将来必有大用，岂能放他去。

“何必小可来占，道长一片孝心，不如将令慈接上山来，如此，道长也好不再为山下事分神，一心举义。”

“多谢姑娘提醒。”公孙胜心中叹气，下山之事只得另想办法，便告辞了。

“公孙先生恁的就走了？”

史进想不通，这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分明未有争吵，不知哪句话闹得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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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见你这好生热闹，凑来看看。”

又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大哥，教荀姐姐也给你算一卦！”

“好哇，那就劳烦妹子了。”

便是在等你来。荀承祜心喜。计成一半。

欲知宋江占得何卦，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林教头实在是一个太正常的猛男形象了，所以没被记住，二龙山三人组外貌特征过于鲜明，所以很好记。只有林教头受伤的世界达成了，无所谓，他会原谅～林教头最擅长劝自己了，是热爱和平的小哥哥一枚鸭～说真的，如果林教头有vx，那他的id一定是“岁月静好”，然后签名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关于眼神的问题，一方面女主确实很精明，虽然她有意识地藏锋，但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尤其是思考的时候），另一方面林教头内心非常敏感，被伤多了就很缺乏安全感，“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那种，可能会额外放大这种压迫感吧，即使女主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不过慢慢地了解了之后，他们的关系会变得特别好的！

本来没有准备写小九的，他是写着写着意外冒出来的，居然效果还不错（吧？），这样一抹纯真可爱的色彩在那个世道真的很难找了，也就梁山了吧，所以这里小九在女主心里既代表了她哥哥，也代表了梁山还残存的特别珍贵的简单和乐天。有利于后面开刀（bushi

毋庸置疑，道长对晁吴宋当然都是有真感情的，只是道不合，这对道长一个t人来说也是没办法调和的，所以准备离开（带有主观理解，不同意可以友好交流，别骂）。但很尴尬的就是女主现在还不知道宋江要招安，也不知道道长和他们之间的矛盾，以为道长只是要下山去躲清闲，所以才故意不顺着道长说占到他母亲有恙需要他下山照顾，误会就是这么个误会，道长无奈，道长无语

这篇日常就先放这么多吧，不然可能会有点太长了，下一篇预告一下，会有花荣、柴大官人和菌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