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匀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这一世的很多变故并不是因为她而改变的，真相接踵而至地铺开在她眼前，她没有全然操纵的能力，但一切又那样顺风顺水。

她如愿坐上了魔尊之位，屡次三番涉险都有人为她兜底，而做到这些的，都指向同一个人——

旻焰。

是他，他也是扭转全局之人，所以，他应该也是一个带着回忆重写过往的人。

如此想来，很多事情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旻焰从前对凤神那般好，现在的师徒情谊却让人觉得虚假，他的眼神和语气总是不自觉地变得凉薄。

凤尘年时常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师尊没有变，巫匀影却旁观者清，一次又一次发现端倪。

也许也是因为旻焰转变的态度，让巫匀影对他比前世更为亲近，心里早就打破那道防线，一步步地走近他，了解真实的他。

巫匀影看着眼前有几分陌生的旻焰，忽然间又在想一件事。

旻焰为什么会如此憎恨凤尘年？

对于他这般的佛陀心肠来说，恨一个人很难。

因为巫匀影体会过了被他无限包容的感觉，也见过他如何以真心对待凤神这个唯一的徒弟，所以她很难相信旻焰会恨他入骨。

难道旻焰知道了允音死的真相？不，这还远远不够。

如果是那样，他顶多会杀了凤尘年，不会这般折磨他。

巫匀影不由自主地去想另一种可能，即使真相可能会让她无法承受，但其实她前世也怀疑过，为什么神尊会不见她那么多年，甚至连白泽将死时都不愿现身见她一眼。

当真如凤尘年所说，只是神尊高高在上惯了，自尊心强么？

巫匀影不信，如今她只信旻焰。

她被凤尘年狠狠地欺骗过，所以很难再信任一个人，但如果是旻焰，即使前途未卜，她也信他。

想要的答案就在眼前，巫匀影没有犹豫，潜入了旻焰以琴音编织的梦里，这个梦境黑不见底，只有阴暗面。

巫匀影再次睁眼时，竟然看到了神魂灯。

这个地方她只来过一次，但约莫有些印象，遮天蔽日的伞状灌木，天空飞鸟无数，五彩斑斓，叫声时而婉转时而凄厉。

这里是仙界凤族凰山。

神魂灯坐落之处，终年有一缕日光垂落，透过迷蒙的鸟兽林间，落在这寂静之地。

此处倒是让巫匀影没想到，她以为凤神会随身携带此物，或者放在离自己更近的地方。

巫匀影正想走近，天色竟然变了，日光骤然如火苗熄灭，风卷起野草，无数的魂魄向此处聚集。

巫匀影定睛一看，竟是魔魂。

魔魂如鬼魅，邪气更重，他们被生祭了神魂灯，灰飞烟灭，断了转世轮回的路，一时间怨气冲天。

怎么会这样？

难道此灯还缺什么，不止需要一截神骨，还需要魔的力量，它所用的禁术，比巫匀影以为的可怕骇人得多。

可如此一来，不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危害吗？

禁术有悖天道，必会反噬己身。

巫匀影移了视线，看到了凤尘年的脸，燃烧的魔魂倒映在他的瞳仁之中，尖厉的魂灭之声似鬼哭狼嚎，灰紫色的烟气弥漫，将他也熏染得没有人样，哪里还像神族，简直如同厉鬼。

“师尊，对不起了。”他神色中有几分愧疚，很快又弯起了唇。

巫匀影深深地皱起了眉。

画面一转，到了天外春山。

时间已经跳转到了三年后，巫匀影记得，旻焰闭关三年，那日出关，天外春山一早就准备好了恭迎的仪式，却不见神尊身影。

凤尘年去寻他，恰巧撞见了旻焰跪倒在地，身上隐隐泛着黑稠的魔气，双眸无神地凝在地上，很快又克制地恢复清明。

他看着水镜里的自己，神情脆弱又茫然，像无知的小兽落入了人族的陷阱，那样可怜无助。

“师尊，你入魔了。”

凤尘年说，“神族入魔非同小可，你会吓到别人，更会伤害别人，若是被诸神发现，下场更加惨烈。徒儿会帮你找出元凶，在这之前，你还是安心在冷磐殿待着吧，谁都不要见。”

旻焰觉得周身神骨狠狠作痛，他沉睡三年，醒来便是如此，他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但他很害怕，这种感觉像百蚁噬心，分明是受了反噬。

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

凤尘年再次来找他时，旻焰的背影看起来凄凉得像一座无人问津的雪山，雪白的长发铺满殿内，打着结的地方像朵朵梨花。

他的手垂在身侧，筋脉变成浓黑色，那双漂亮的抚琴的手骨瘦如柴，像被吸干了血，没有半点活泛的生机。

这种场景无论谁看了都会心痛，凤尘年确实有一瞬间动了恻隐之心，但很快告诉他：“师尊，花族恐有魔族暗探，常常试图与邪神往来，不得不除，不过花族一直由您护着，徒弟特来请示，才好进行一番搜查。”

旻焰此时失魂落魄，愣愣地抬起了手，示意随他去查吧。

画面一转，花族百花凋零，天兵占据了这个美若世外桃源的地方，将这里摧毁成一座葬花的坟墓。

“搜不到？”凤尘年冷笑，“那便将花族赶出神界，本就只是低等的仙族，怎配待在我神界，你们要记住，这份特权是神尊默许我收走的。”

那日花族有许多人求见神尊，均香消玉殒，最后如尘雪般融化，消失无踪。

巫匀影在其中看见了郁香，她死在乱箭之下，胸口插着一道寒冰箭，周身结冰，面白如雪，死不瞑目。

她前世到死都没能迎回邪神殿下，即使她后来只想默默地在山脚下，一面保护着邪神，一面感念着神尊之恩。

花族失势，被迫离开神界，旻焰每日唯一聊以慰藉的新鲜花草断了，岁月变得更加惨淡。

但他依然努力地对抗日益增长的魔气，忍着疼痛一点一点地化解这些本不该承受的反噬之痛，他日夜以神血净化魔息，只为换得后来再次光风霁月地站到她面前。

在此之前，闭关三载后的整整两年时光，他无数次想见巫匀影，都只是远远地驻足，看着她与凤尘年走在一起，却不敢上前。

他害怕自己的模样会吓到对方，毕竟反噬之痛非常人可以承受。

画面飞快划过。

两年后，契天阁延绵的阶梯上，旻焰苍白的病容上落了雨.

那日他看到少女笑容明媚，迎着他的方向而来，最终却是为旁人撑起了一柄水蓝色的骨伞。

再之后，巫匀影听到旻焰说：“少君三思，邪神这样张扬跋扈的性子，绝不可做未来天界之母！”

她看到仙梨树下，旻焰眼尾泛红，一身酒气，被她狠狠推开。

阴暗潮湿的洞穴里，白发浴血的神尊被十七根降神钗穿透身体，钉在冰冷的寒冰上，动弹不得。

巫匀影猛然从这些画面中抽离，看到梦境之外，凤尘年的眼皮抽动，像有蠕虫在动，眼尾渗出黑气，竟有入魔之兆。

他们看到的视角是不同的，凤尘年的梦里，只有所有血腥、残忍的场面。

而他并不知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自己，他沉浸在身临其境的恐惧中，好像经历这一切的都是他自己，被残忍伤害的是他，孤立无援的是他，被反噬的也是他。

他疼得吸气，巫匀影也险些无法呼吸，她自主入梦，看到的更多。

所以在她缓过来后，疯了似地去找旻焰，心像被劈开一样疼。

玉白的指尖在琴弦上飞快拨动，旻焰抚琴的手微微颤抖，久久无法平静，他看见她毫不意外。

他低眸，眼里全是心疼，毫无方才被仇恨蒙眼的森然冷意。

他用微颤的手将她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整个人在她面前柔软可亲下来，温声道：“对不起，知你入梦，我故意的。”

巫匀影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抱住了他，企图以自己冰凉的身体温暖他。

旻焰的呼吸洒在她的发间和耳侧，哑声道：“匀影，我并不想标榜自己苦难的过往，这些只会让我憎恶自己当初的无能，我把伤口撕裂给你看，仅仅想让你知道，我没有退缩过，但我糊涂过。

“是我错了，让你看见这些，说白了，是我恶劣又自私地想让你可怜我，这样也许你才会宽恕我，宽恕我一次次地离开你，没有一直站在你身边。”

巫匀影眼尾发红，伸出手扣在他的脑后，狠狠地咬了他的下唇，含混道：“你在说什么傻话，旻焰也好，君忆也好，你从不曾离开过我。

“我不会可怜你，我只会爱你。”